那些无形的涟漪,最先触动的就是市招商局的神经。
局长亲自打来电话,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兴奋,说是一家实力雄厚的港资文化集团,因“青春对话时代”的巨大反响,对电视台、对苏霓的团队产生了浓厚兴趣。
项目很快被摆上桌面——联合制作一档名为《改革先锋录》的系列纪录片。
对方展现出了惊人的诚意:出资八成,电视台提供播出平台,“声浪传媒”作为核心内容承制方,而苏霓,则被对方点名指定为项目总协调人。
这几乎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台里上下喜气洋洋。
只有苏霓,在拿到那份厚厚的合作意向书时,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异样。
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逐字逐句地审阅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法律条款。
灯光下,她的指尖最终停在了一处——“版权归属:甲乙双方联合所有”。
看似公平的字眼下,却没有任何关于具体使用范围和收益分成的细则界定。
而紧随其后的一条附加条款,像一根毒刺,瞬间让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该项目后期所有衍生品类开发权,归投资方主导。”
主导?
这温和的词汇背后,是赤裸裸的吞噬。
这意味着,“声浪传媒”耗尽心血创作的内容,一旦产生更大的商业价值,就会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拿走,从Ip孵化到市场运营,都将与原创者再无关系。
这哪是合作,这分明是资本精心布置的一场围猎,用八成的资金作诱饵,捕猎的是节目最核心的生命线。
内部会议上,气氛热烈得像要提前开庆功会。
主管的台领导满面红光,大手一挥:“小苏,别太钻牛角尖了嘛!人家肯真金白银地投八成,这是多大的信任和支持?现在这个环境,有钱就是爷,哪有那么多讲究?赶紧签了,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周围一片附和之声,所有人都沉浸在即将获得大笔投资的喜悦中,无人理会苏霓凝重的表情。
“我不同意现在就签。”苏霓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会议室的燥热,“这份协议里的版权条款,是在给我们下套。我们是在卖身,不是在合作。”
领导的脸色顿时有些挂不住,皱眉道:“小苏!注意你的措辞!什么叫卖身?这是双赢!”
“领导,如果我们连自己创作出来的内容都保护不了,那赢的只有他们。”苏霓站起身,毫不退让,“我请求暂缓签署,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拿出证据。”
她没有再多做解释,在众人或惊诧或不解的目光中离开了会议室。
她立刻拨通了李建军的电话,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拜托他动用关系,查一查这家港资集团过往的合作案例。
李建军的效率高得惊人。
不到半天,一封加密邮件就发到了苏霓的邮箱。
邮件内容让她脊背发凉——这家集团在过去三年里,用几乎一模一样的条款,先后与内地三家颇具潜力的制作公司合作。
节目大火之后,他们迅速在海外注册子公司,将“联合所有”的Ip独占,反过来起诉原制作方侵权,最终将三个价值连城的节目Ip彻底据为己有。
看着那三家公司如今或倒闭或一蹶不振的结局,苏霓的手指微微颤抖。
这不是商业竞争,这是绞杀。
当晚,她从钱包的夹层里,翻出了那张质地精良的黑色名片。
她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接通得很快,陆承安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喂?”
“陆律师,你好,我是苏霓。”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想请你帮我看一份合同——不是法律咨询,是准备实战。”
电话那头的陆承安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了然于胸的锐利。
“地址发给我,我派人去取。另外,把对方公司的所有背景资料,包括你查到的,全部发过来。”
他的反应速度和专业度,给了苏霓一颗定心丸。
接下来的是堪称风暴般的四十八小时。
陆承安甚至没有亲自露面,只派了一位姓陈的干练律师与苏霓对接。
但苏霓知道,背后运筹帷幄的,绝对是陆承安本人。
陈律师的团队以小时为单位向她汇报进展,他们不仅审查了合同本身,更通过专业的法律数据库,将对方公司的所有诉讼记录、商业纠纷扒了个底朝天。
四十八小时后,一份全新的、被红色标记和批注得密密麻麻的修订版合同,连同一份详尽的法律风险意见书,摆在了苏霓面前。
陆承安的电话也准时打了过来。
“合同里,我一共标出了七处重大风险点。除了你发现的版权陷阱,还有‘不可抗力解释权单方面归属资方’、‘争议解决地定于境外仲裁机构’这些更隐蔽的条款,每一条都足以让你们在未来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苏霓听得心惊肉跳。
“我已经帮你拟好了修订版,”陆承安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核心原则只有一条:所有权利回归创作主体。另外,我给你们增加了一条‘社会效益评估否决权’,这意味着,如果他们的后续开发违背了节目的社会价值初衷,你们有权一票否决。”
苏霓握紧了电话:“他们会同意吗?”
“他们不是不懂法,”陆承安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冷意,“他们是算准了你们势单力薄,算准了你们在资本面前不敢较真。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知道,他们算错了。”
正式谈判那天,对方的代表孙涛西装笔挺地走进会议室,脸上挂着商业精英式的标准微笑。
他径直走到苏霓身边,像个亲切的前辈一样,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姑娘,上次的巡讲干得不错啊!前途无量。不过呢,商业上的事,有时候别太较真,水至清则无鱼嘛。”
这番话看似勉励,实则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敲打和暗示。
苏霓没有回应他的笑容,只是平静地将那份修改得“面目全非”的合同推到了他面前。
“孙总,我们带着百分之百的诚意来合作,但也请贵公司尊重内容创作者最基本的权益和底线。”
孙涛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拿起合同翻了几页,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啪”地一声将文件甩在桌上,发出一声冷笑:“权益?苏小姐,搞清楚自己的位置。你们电视台连个正式编制都朝不保夕,跟我谈什么权益?信不信我们现在就撤资,我看到时候谁给你舞台发声!”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台里陪同的领导脸色煞白,刚想开口打圆场,苏霓却抢先一步站了起来。
她没有看孙涛,而是转身打开了会议室的投影仪。
一段精心剪辑过的视频,瞬间投射在幕布上——画面里,是《暴雨中的才艺秀》那个夜晚,无数手机灯光汇成的星海;是校园巡讲时,学生们站起来提问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是工厂车间里,年轻的工人们围坐在一起,热烈讨论着未来的场景。
“孙总,你说我没有舞台?”苏霓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回荡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我的舞台,从来就不在这间开着冷气的演播厅,它在工厂、在学校、在田间地头,在每一个普通人渴望开口说话的地方。”
她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脸色铁青的孙涛。
“这笔钱,我们可以不要。但我们团队呕心沥血创作出的内容,绝不会成为填满你们资本黑洞的燃料。”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只有苏霓清越的声音在继续。
“而且,我个人建议,孙总在威胁我们之前,最好先去查一查贵公司去年在东莞那起着作权纠纷案的终审判决书。”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据我所知,贵司败诉的原因,恰恰就是因为滥用了这条写得含糊不清的‘联合所有’条款。”
这句话如同一颗炸雷,在孙涛的脑海里猛然炸开。
他猛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年轻无害的姑娘,竟然连他们最隐秘的旧伤疤都挖了出来!
那份判决书,正是陆承安团队附在法律意见书里的“王牌”,作为最后的警示。
会议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孙涛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死死地盯着苏霓,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破绽,但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许久,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们可以,重新谈。”
会议不欢而散。
孙涛带着他的人,几乎是狼狈地离开了会议室,临走时低声咒骂的声音,连走廊里都能听到。
苏霓收拾好文件,刚走出会议室,就看到走廊的尽头,陆承安斜倚在墙边。
他不知何时来的,手中正把玩着一份刚刚签署完毕的新合同副本的扫描件。
他没有笑,只是看着她,那眼神不再是初见时的审视与评估,而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平等的认可。
“你不是在求一次合作,”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你是在重新定义合作的规则。”
苏霓微微一怔,随即也笑了。
阳光从走廊的窗户透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纸面上的战争结束了,胜利的果实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然而,她心里清楚,对于孙涛那样的人来说,公开的羞辱比任何金钱损失都更让他难以忍受。
一份白纸黑字的合同,可以约束法律行为,却无法约束人心里的暗流。
这场博弈,恐怕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