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黄土高原的沟壑,吹得窗框微微震颤。
苏霓裹紧外套,坐在西北小城社区活动室角落,目光落在那台布满划痕的共享平板上。
七点整,铁门吱呀推开,几位居民陆续进来,有人拎着饭盒,有人牵着孩子。
没人喧哗,也没人争抢,仿佛这已成了某种无声的仪式。
一位老大爷坐到镜头前,清了清嗓子:“我是东街32号王德海,今天要说的是棚改过渡房漏水问题。时间:1998年10月17日晚七点零三分;地点:东风社区活动室;事由:连续三周报修无回应……”
苏霓静静听着,指尖在笔记本上轻轻划动。
她来此地本为调研“蜂巢节点”的民间演化模式,却没想到,竟撞见了一场自发组织的基层议事。
更让她心头微震的是——这些人说话的方式,竟与她当初设计的《五步陈述法》高度吻合。
轮到她时,她没有推辞。
“我叫李静。”她用了化名,声音平稳,“关于拆迁补偿公示流程,我想提个建议。”她故意放慢语速,“第一,请确保每次公告都有明确的时间、地点、人物、事由和依据;第二,所有文件必须同步纸质存档,供居民随时查阅。”她说完,在结尾照例念道:“本记录同步至蜂巢G3,副本交居委会备案。”
话音落下,屋里安静了一瞬。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忽然抬头:“你是不是电视台来的专家?讲话太标准了,像新闻联播。”
苏霓笑了笑,摇头:“我只是怕忘了怎么说话的人。”
那一晚,她回到招待所,彻夜未眠。
窗外风沙轻响,屋内灯光昏黄,她将整整二十页调研笔记重新梳理,删繁就简,最终凝成一份名为《基层共治记录操作简则》的文档。
没有术语堆砌,只有清晰步骤、示例模板和防篡改提示。
她在末尾加上一句:“语言不是权力的装饰,而是权利的起点。”
凌晨四点,她用加密通道,将文件匿名上传至全国三百余个民间协作群组。
发送成功的瞬间,屏幕幽光映在她眼中,像一场静默的燎原之火。
与此同时,南方某栋写字楼里,许文澜正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
“回来了。”她低声说。
智言科技母公司账户刚刚完成一笔异常转账——五百万元,流向某市“文化发展基金会”,用途标注为“智慧城市治理标准化项目”申报资金。
她点开公开招标平台,下载了全套材料。
当看到其中一页赫然引用《南方周末》那篇《谁在定义“合理诉求”?
》作为“政企协同典范案例”时,她冷笑出声。
“拿我们的刀,想割自己的麦子?”
她没举报,也没声张。
反而登录政务云测试接口,伪造了一段投诉视频:画面中一名市民控诉垃圾清运不及时,但背景音里隐约有钟声连敲七下——而当地根本没有教堂;视频元数据中的GpS坐标,精确指向市政府地下停车场。
她把这段“漏洞百出”的数据悄悄注入评审系统的预审样本库。
三天后,省财政厅专家评审会上,一位审计出身的老教授突然发难:“这个案例的真实性值得怀疑!时间戳逻辑混乱,地理信息矛盾,是谁审核通过的?”
全场哗然。项目暂缓审批。
许文澜看着反馈日志,敲下最后一行字:“让他们尝尝自己设的套。”
而在千里之外的省级电视台演播厅,赵小芸站在纪录片终审会后台,手指紧紧攥着U盘。
评委席上,智言科技的公关总监正笑容满面地介绍一部名为《城市之眼》的宣传片:AI摄像头实时识别市民情绪,预警“潜在不稳定因素”,被誉为“新时代治理样板”。
投票前夜,她拨通了一个又一个电话。
终于联系上那位曾参与《第二代》拍摄的学生家长。
对方哽咽着告诉她:女儿原本只是性格内向,却被学校情绪识别系统判定为“抑郁倾向高风险”,强制送去心理干预,差点退学。
赵小芸连夜剪辑。三分钟短片,《谁定义正常?》出炉。
次日现场,当画面里那个女孩低着头说出“我只是不想笑”时,全场寂静。
她站起身,面对评委,声音坚定:“如果记录只为美化管理,那它早就背叛了镜头最初的使命。”
掌声从后排响起,继而蔓延全场。最终,奖项空缺。
夜深人静,赵小芸走出大楼,抬头望见满天星斗。
手机震动,一条匿名消息弹出:
【蜂巢节点新增自治公约模板下载量破十万。
有人开始教牧民用平板了。】
她嘴角微扬,却不知远方某间老屋里,一台老旧dV机正缓缓停下转动。
老张的手有些抖。
不是因为年迈的关节在夜里发僵,而是他握着那卷从边疆寄来的dV带时,指尖触到的温度——像是刚从风里摘下来的、还带着牧民呼吸的热气。
他轻轻吹去表面浮尘,将磁带塞进那台服役了二十多年的索尼dV机。
屏幕闪了几下,雪花点跳动片刻,画面终于稳住。
帐篷中央一簇火光摇曳,十几个牧民围坐一圈,巴特尔坐在最前,戴着旧毡帽,神情肃穆。
他开口,用蒙语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巴音布鲁克嘎查牧民巴特尔,今天要陈述的是草场承包权被违规收回的问题。时间:1998年10月20日;地点:夏营地帐篷;事由:县畜牧局未公示文件、未召开听证会……”
老张猛地坐直了身子。
这语气,这结构,竟与苏霓当年在《百姓之声》节目中推广的“五步陈述法”如出一辙!
他迅速按下暂停,翻出抽屉深处一本泛黄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他参与录制第一季《百姓之声》时的流程要点。
对比之下,分毫不差——甚至那些曾被台领导嗤为“形式主义”的细节,比如“明确时间地点”“注明依据来源”,都被一丝不苟地复述着。
可当播放到关键段落时,一阵狂风掠过镜头,夹杂着呼啸噪音,几乎盖过了当事人对一份红头文件编号的念读。
老张皱眉,反复回放三遍,仍无法辨清。
他知道,这段若听不清,日后作为证据或传播素材都将大打折扣。
他起身,从柜底拖出一个布满灰尘的木盒,打开后是一台老式磁头修复仪——那是他退休前最后一次技术升级时偷偷留下的“私藏”。
接电、调试、慢速倒带,他像对待一件文物般,一点点校准频率,手动降噪。
整整一夜,他伏在桌前,耳朵贴着监听耳机,手指微颤地调整滤波参数。
天光微亮时,那段被风撕碎的声音终于清晰重现。
他连夜制作双语字幕,蒙汉对照,逐句核对。
寄出前,他在包裹里夹了一张手绘卡片:一只小羊站在山顶,举着一台迷你摄像机,身后是辽阔草原。
背面写着一行钢笔字:“你们的声音,比风传得更远。”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省高院审判庭内,气氛凝滞如铁。
陆承安站得笔直,西装一丝不乱,目光平静地落在对面律师身上。
那人正滔滔不绝:“根据《电子政务实施条例》,信访材料必须通过‘智能陈述亭’系统提交,纸质或视听记录不具备法律效力。本案当事人从未完成线上流程,依法不得视为已申诉。”
旁听席上有人低声议论,法官眉头紧锁。
陆承安却只是淡淡开口:“请法院技术支持人员,现场演示该系统操作流程。”
法庭静了两秒。
技术人员应声上台,接入政务平台。
登录、选择“信访提交”、录入基本信息……一切顺利。
直到最后一步,屏幕突然跳出弹窗:
【检测到内容涉及“土地确权争议”“集体资产处置”,触发敏感词机制,需转入人工审核。
预计处理周期:715个工作日。】
全场哗然。
陆承安没有提高音量,只问了一句:“请问,宪法赋予公民的申诉权,是否也适用这个等待周期?”
法官久久未语,最终宣布休庭。
走出法院大门时,晨光洒在台阶上。
陆承安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公告栏。
一张崭新的通知贴在那里:即日起,原始视听证据可作为补充材料,直接递交立案窗口。
他掏出手机,拍下照片,发送给苏霓,附言仅一句:
“火种进了门。”
而此时的苏霓,正坐在南州市电视台资料室,翻阅着一叠来自全国各地的基层记录样本。
她看着那些工整套用“五步陈述法”的文字,嘴角微扬。
忽然,桌上的传呼机震动起来。
号码陌生。
她拨回去,电话那头沉默两秒,传来一道低沉而正式的声音:
“苏女士,请您尽快准备一下。明天上午九点,文化部会议室,有个紧急任务等您参加。”
话音落下,电话挂断。
苏霓握着听筒,眼神渐深。
窗外阳光斜照,映在她眸中,像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