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上的喧嚣,比现实世界的海啸来得更猛烈,也更无情。
座谈会那段被精心剪辑过的视频,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上线仅七十二小时,点击量便以一种近乎野蛮的姿态冲破千万大关。
这不是简单的数字叠加,而是千万颗心脏的共振,是积压了数十年的社会情绪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各大主流媒体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
他们不再满足于转载,而是将许文澜那段发言反复解剖,配上刺眼夺目的标题。
《那一声“爸”,迟到了四十年》被置于头版最显眼的位置,黑色的宋体字仿佛带着沉甸甸的重量,砸在每一个读者的心上。
许文澜,这个曾经代表着绝对权力和冷静理性的名字,一夜之间被贴上了“悲情孤女”与“时代缩影”的双重标签。
风暴的中心,声浪传媒的办公室却异常平静。
唐主编推门而入时,手里拿着一份烫金封皮的文件,他脸上那种混杂着激动、敬畏与一丝不安的复杂表情,让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凝固了。
“省里来人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千钧,“省委政研室,刚刚开会决定,将‘失落档案唤醒计划’正式升级为省级文化工程。”
苏霓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呼吸一滞。
唐主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这意味着,未来三年,我们要完成的是全省知青子女流向的数据库建设。而且,”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霓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省里特别授权,声浪传媒将作为唯一的媒体机构,全程参与史料采集的监督工作。”
这不再是一次媒体行动,而是一项被载入史册的官方工程。
苏霓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几乎在同一时间,许文澜走进了电视台台长的办公室,将一封早已写好的辞呈,平静地放在了那张象征着权力的红木办公桌上。
没有激烈的争辩,也没有挽留的客套。
当她转身离开那栋奋斗了半生的大楼时,阳光刺得她眼睛有些发酸。
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向了民政局,递交了另一份申请——个人档案修正申请。
她要亲手抹去那个被强加的身份,让“许文澜”这个名字,回归到它最初的起点。
风暴并未因此停歇,反而被推向了新的高潮。
以深度报道着称的《南方纪事》对她进行了独家专访。
镜头前,许文澜褪去了往日的锋芒,眼神清澈而坦然。
“我曾以为权力是掌控他人命运的能力,”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国,“现在我才知道,真正的权力,是敢于把自己的命运,重新交回到自己手中。”
这句话,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点燃新篝火的第一束火苗。
电视台的节目组嗅觉敏锐,趁势推出了一个全新的系列——《听见昨天·特别季》,主题直指人心:道歉与原谅。
而他们邀请的首期嘉宾,石破天惊——正是那些当年参与政策执行,却在历史的洪流中长期保持沉默的退休干部群体。
一个时代的心结,似乎要在另一个时代的聚光灯下,被缓缓解开。
苏霓没有时间沉浸在胜利的喜悦或是对未来的迷茫中。
省级工程的授权像一剂强心针,也像一道催命符。
她立刻启动了“声浪记忆库”的二期工程。
这一次,目标不再是虚拟的数据,而是在文化园内,建造一座实体的档案馆。
“我们要采用双轨制存储。”在项目启动会上,苏霓对着灯火通明的团队说道,“所有公开数据,建成后可供民众查询、研究。而那些涉及个人隐私、过于沉痛的私密口述史,我们将全部加密封存,封存期,暂定三十年。”
陆承安带领的法务团队几乎是不眠不休,设计出了一套堪称完美的法律协议模板。
每一份协议都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清晰地告知讲述者,他们的故事将被如何使用,他们拥有何种权利,最重要的一条是——他们保留随时撤回授权的权利,无需任何理由。
“记住,我们这不是在建造一座纪念碑,”陆承安用红笔圈出最后一条款项,对年轻的律师们说,“纪念是为过去画上句号。而我们,是在为未来,留下一种防遗忘的机制。”
喧嚣之外,总有寂静的角落。
文化园的素材库里,老张正在整理那些积压如山的旧录像带。
一个没有标签的带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抱着姑且一看的心情,将其放入了老旧的播放机。
雪花闪过,画面跳出。
那是1983年,一家福利院简陋的春节联欢会。
舞台是用几张桌子拼成的,背景是一张画着红灯笼的破旧年画。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不合身的棉袄,站在舞台中央。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木头块削成的话筒,正在唱歌。
歌声稚嫩,带着一丝怯懦,但每一个字都唱得异常坚定,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镜头晃动,一个画外音清晰地传了进来,带着慈祥的笑意:“我们小雨啊,唱得多好!以后肯定能当个大主持人!”
老张的指尖一颤。
他认得那个声音,是杨老太太。
而舞台上那个倔强唱歌的小女孩,眉眼之间,分明就是幼年时的许文澜。
那个被叫做“小雨”的女孩。
老张沉默地看着屏幕,直到一曲终了。
他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将这段视频导入了数字化系统,在分类编号一栏,他犹豫了片刻,敲下了四个字符:Yx001。
遗失之声,第一号。
《被遗忘的名字》第二季的收官发布会被安排在了新落成的文化园报告厅。
镁光灯下,苏霓站在舞台中央,她的身后,是三百二十七张寻亲成功的笑脸组成的照片墙。
“今天,我宣布,‘声浪记忆库’将联合多家慈善机构,正式成立‘三百二十七基金’。”苏霓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全场,“这个数字,代表着我们第一批找到家人的孩子。这笔基金,将专项资助后续所有寻亲家庭在法律认证与团聚过程中产生的一切费用。”
全场掌声雷动。
“接下来,我要邀请一位特殊的嘉宾,与我一同为基金揭牌。”苏霓微笑着,转向舞台一侧。
灯光追去,许文澜一袭素色长裙,缓缓走上舞台。
她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坚实的土地上。
当她和苏霓并肩而立,共同揭开那块红布,露出“三百二十七基金”的金色字样时,现场的闪光灯汇成了一片白色的海洋。
“请问许老师,您和苏小姐算是和解了吗?”一个记者尖锐地提问。
苏霓握着话筒,微笑着看向提问者:“我们从未对立。我们只是走了两条不同的路,去往同一个目的地。现在,路汇到了一起。”
许文澜接过话,目光却落在了苏霓的侧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欣赏:“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要用二十年的时间,去向世界证明自己不属于过去。而有些人,只需要用两年,就足以让人相信,未来值得期待——比如她。”
这句评价,比任何“和解”的宣言都更有力量。
发布会结束后,苏霓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办公室。
推开门,她愣住了。
她的办公桌上,静静地放着一支麦克风。
那不是普通的麦克风,而是她早年做调查记者时,托人从德国定制的,后来在一次采访冲突中遗失了。
此刻,它崭新如初,仿佛从未离开。
麦克风旁边,是一本手工装订的册子,牛皮纸的封面上,用清秀的钢笔字写着——《小雨日记(节选)》。
苏霓的心猛地一跳。
她伸出手,指尖划过那粗糙的封面,轻轻翻开第一页。
熟悉的、属于许文澜的笔迹映入眼帘:
“今天,我第一次对着话筒说了真话。原来被人听见的感觉,这么像回家。”
日期,正是座谈会那天。
苏霓轻轻合上本子,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融化,温热而柔软。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嗡地一声震动。
她拿出来,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新消息。
“下周,《听见昨天》要录一期新故事,讲一个叫苏霓的女人。你愿意来当嘉宾吗?”
苏霓盯着屏幕上那行简短的文字,久久没有动。
办公室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她,那个永远在挖掘别人故事的人,此刻却被邀请成为故事本身。
许久,她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然后缓缓松开,漾起一个极淡、却又无比坚定的微笑。
她抬起手指,在屏幕上敲下了一个字,发送。
夜色深沉,这一夜注定无眠。
窗外的城市渐渐熄灭了灯火,唯有她心中的那盏,被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彻底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