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八月,旧金山。
“爱之夏”的乌托邦幻梦,如同一个被戳破的、色彩斑斓的肥皂泡,彻底破裂了。曾经被无数理想主义者视为圣地的海特-阿什伯里区,如今已沦为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泥沼。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复合气味——堆积如山的垃圾在烈日下发酵的酸臭、公共厕所堵塞溢出的恶臭、还有隐约飘来的、属于疾病和绝望的味道。墙壁上曾经绚烂的迷幻涂鸦,如今被粗暴的涂鸦和污渍覆盖,如同溃烂的疮疤。
街道上,随处可见瘫倒在路边的年轻躯体,眼神空洞,对着天空或者根本就不存在的幻影喃喃自语。秩序在这里荡然无存,只剩下毒品、疾病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颓废在肆意蔓延。那场以“爱与和平”为名的盛大狂欢,如今只剩下冰冷的余烬,被残酷现实的冷雨浇得透湿,唯有无声的绝望在废墟的每一个角落里低沉呻吟。
罗宾,二十八岁的考古学家,此刻正行走在这片现代的废墟之中。她脸上戴着严密的口罩,却依然无法完全隔绝那无处不在的恶臭。她那双习惯于审视古老文明遗迹的眼睛,此刻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和专注,记录着眼前这场发生在二十世纪中叶的、大规模的精神瘟疫。她的笔记本,就是她的考古工具,只不过这次挖掘的,不是千年前的骸骨与陶片,而是正在当下发生的、活生生的灵魂的腐烂过程。
她刚刚完成了一份田野报告的初稿,里面的数据冰冷得刺骨:
十万人的迷途。 超过十万名怀揣着对“爱与和平”无限向往的年轻人,如同朝圣般涌入这片狭小的街区。然而,理想主义的光环早已被现实碾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如今深陷在混乱、毒品和彻底绝望的漩涡里,无法自拔。
日复一日的死亡。 迷幻剂是这片所谓“乐土”最有效的毒药。平均每天,就有三条年轻的、本该拥有无限可能的生命,在过量注射或服食后戛然而止。报告中最刺痛罗宾的一个案例,记录了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女孩,她对“极乐世界”的虚幻追寻,最终变成了一张通往生命尽头的单程票。
彻底的失序终于迫使当局祭出铁腕。哈默州长下令大幅增加该区域的警力,缉毒行动变得前所未有的严厉和频繁,对公共空间的清理,其场面和力度,不亚于在清理一场可怕的精神瘟疫过后留下的、带有高度传染性的遗骸。
罗宾在报告的结论部分,用近乎残酷的笔触写道:“‘爱之夏’,本质上是一个以理想为名建立起来的、规模空前的精神屠宰场。自由与爱的甜美召唤,诱使了无数天真而炽热的灵魂踏入,最终却让他们深陷毒品、暴力与疾病的致命泥潭,直至彻底溺毙。”
而在这份报告里,有一个名字被反复提及,成为了这场运动最刺眼、最令人心碎的祭品——珍妮·库伦。
此刻,罗宾身边紧跟着眉头紧锁的路飞。这位天性乐观、精力充沛的格斗专家,此刻脸上也写满了难以抑制的困惑与愤怒。街道两旁蜷缩在阴影里的流浪者和瘾君子,他们眼中那穿透震耳欲聋的迷幻摇滚乐和弥漫大麻烟雾的空洞与绝望,让路飞感到本能的不适。
他对毒品和这种无意义自我毁灭的厌恶,让他更加警惕地护在罗宾身侧,如同最坚实的壁垒,为她隔开这片混沌中可能存在的任何危险。
他们的目标明确而紧迫:找到珍妮·库伦。罗宾通过一些特殊渠道了解到,这个曾如野火般鲜活、充满叛逆生命力的女孩,此刻生命之火已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随时可能被脚下这片吞噬一切的泥沼彻底吞没。必须找到她,必须带她离开!
两人在迷狂与颓废交织的人潮中艰难穿行。他们需要时刻避开那些醉醺醺、意识不清的躯体,绕过那些因毒品或纯粹空虚而爆发的无意义争吵,警惕地远离每一个可能隐藏着危险的阴暗角落。空气中粘稠的恶臭和耳边持续不断的、扭曲的音乐,几乎要剥夺人的理智。
罗宾凭借考古学家特有的、在杂乱中寻找线索的敏锐洞察力,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一栋外墙剥落、散发着浓重霉味和绝望气息的破败公寓楼。他们沿着昏暗、堆满杂物的楼梯向上,楼道里弥漫着尿液和呕吐物的刺鼻气味。
推开一扇虚掩的、漆皮脱落的房门,房间内的景象让即使是见多识广的罗宾,心脏也猛地一沉。
珍妮·库伦,像一件被遗弃的破烂玩偶,蜷缩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身下是肮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床垫,周围散落着空酒瓶、注射器和各种难以名状的垃圾。她衣衫褴褛,勉强遮体,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织的淤青、针孔和污垢。
曾经灵动野性的脸庞,此刻凹陷下去,双眼空洞地睁着,眼神涣散如同蒙上了厚厚灰尘的玻璃,失去了所有焦点。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胸膛只有极其轻微的起伏,证明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生命。
德里克和那个所谓的“野牛”比利,早已不知去向,将她独自遗弃在这片绝望的深渊里,任其自生自灭。
“她还活着!”路飞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愤怒。他天性中的保护欲被彻底激发,动作变得极尽轻柔,仿佛眼前是一个一触即碎的水晶娃娃。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腰,避开那些污秽,将那具轻得吓人、几乎只剩下骨头的躯体,稳稳地抱了起来。
罗宾立刻上前,手指迅速而专业地检查着珍妮脖颈处的脉搏。指尖下,传来一丝微弱得如同蛛丝、但却异常顽强的搏动。她俯下身,靠近珍妮的耳边,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试图穿透那重重药物和虚弱构筑的意识迷雾:“珍妮!听着,我是罗宾。坚持住。我们来了,我们来带你离开这里。你听到了吗?你还有希望,珍妮!坚持住!”
没有回应。珍妮的眼睛依旧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早已飘离了这具受尽折磨的肉体。
没有任何迟疑,路飞抱着珍妮,罗宾紧密地护在一旁,三人迅速转身,再次踏入那片喧嚣的、代表着旧梦破碎的街道。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踏在无数沉沦灵魂的墓碑之上。他们无视周围投来的或麻木、或好奇、或敌意的目光,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这片精神的坟场。
直到将珍妮妥善安置在驶向医院的汽车后座,引擎发动,将那片令人窒息的街区远远甩在身后,罗宾才允许自己稍微放松那根紧绷的神经。
她靠在椅背上,窗外飞逝的街景变得模糊。她的思绪回到了那份尚未最终完成的报告。
她在心中,为这整个事件刻下了最后的墓志铭:“一九六七年的‘爱之夏’,在其最绚烂、最喧嚣的顶点,便已为自己掘好了坟墓。它留下的所谓遗产,并非爱与和平,而是堆积如山的、肉体与灵魂的双重残骸,是无数被轻易碾碎、再也无法拼凑起来的青春梦想,是为未来社会更深刻、更广泛的暴力与精神虚无所培育的、最肥沃的温床。”
珍妮的未来,依旧被浓重的阴云所笼罩,生机渺茫。严重的营养不良、长期的药物滥用、可能存在的感染和难以估量的心理创伤……每一样都可能轻易夺走她仅存的生命力。
然而,罗宾固执地、近乎偏执地相信,即使在最浓重、最令人窒息的无边黑暗中,也总会有一线微光,能够奇迹般地穿透下来。她甚至开始在脑海中,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计算着珍妮与那个名叫阿甘的单纯男人,在未来某个时刻——比如1981年——再次重逢的、那渺茫到可怜的概率:0.7%,一个在统计学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一个如同海市蜃楼般遥远而虚幻的童话。
但正是这近乎无望的、微弱到极致的期许,如同给这部浸透了血与泪、充满了背叛与失落的二十世纪美国史诗,在它冰冷残酷的结尾处,小心翼翼地镀上了一层悲悯的、几乎看不见的救赎金边。这微弱的希望如此之薄,如此之脆弱,却承载着人类在面对巨大苦难时,最后的不肯熄灭的、对光明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