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府,书房。
夜深人静,只余书案上一盏孤灯,跳跃的火苗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对面的墙上,摇曳不定,如同他们此刻的心境。
穆怀远与穆云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小几,上面放着两杯早已凉透的茶水,却谁也没有去碰。
空气凝滞了许久。
最终,还是穆怀远率先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叹息声中满是疲惫、愧疚以及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儿子沉静的脸上,声音多少有些沙哑:
“云儿……你心里,可怪为父?”
他顿了顿,并不等儿子回答:“怪为父当年……终究是心软,未能下死手,清理门户,以致今日,留下这么个祸害,让你……让穆家,受此无妄之灾,清誉蒙尘?”
这位在朝堂上从来游刃有余的老臣,第一次在儿子面前,流露出深重的无力与自责。
穆云抬起眼,迎上父亲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血丝,有倦意,但更多的是无奈和心疼。
他缓缓地摇头,“父亲何出此言?儿子从未有过此念。
当年父亲所做的一切抉择,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保全儿子一家,保全穆家的根基。
若非父亲当机立断,雷霆手段,儿子一家哪里有如今安稳的好日子过?……”他喉头哽了一下,到底没有说出那个不祥的字眼,转而道,“至于穆霖、穆霏,他们再不成器,再混账,身上终究流着父亲的血,是父亲的孩子。
虎毒尚不食子,父亲心存仁念,留他们性命,何错之有?儿子……只有感念,绝无责怪。”
听到儿子这番话,穆怀远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一分,眼中闪过一丝慰藉。
“当年……你母亲生下你没两年,人就撒手去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我那时总想着,若是续娶,来的新人不知根底,万一待你不好,我在前朝忙碌,顾之不及,岂不委屈了你?
穆霏他们的生母,只是个良家出身的妾室,性子看着也还算温顺,还是……还是你母亲在世时,亲自点头接回家来的,想着能多个人照顾你……谁知道……”他摇了摇头,脸上掠过一丝自嘲与痛楚,没有再说下去。
有些内宅的阴私与人心的叵测,时至今日,再去深究已无意义,徒增伤感。
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将话题拉回现实,压低了声音:“云儿,此次风波,虽看似平息,但根源未除。
二皇子守在皇陵,看似圈禁,却依旧能搅动风雨,可见其势力盘根错节,并未真正的伤筋动骨。
这次他如此做,无非是仗着……太上皇子嗣不丰,终究是亲生骨肉,再大的过错,也难下死手。
何况此次行事,目的并非真要置你于死地,更多的是恶心人,出一口当年被你无意中撞破、坏了他大事的恶气。”
穆怀远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清醒:“然而,皇上虽倚重我等,但君心难测。
我穆家父子,一个掌吏部铨选,一个居大理寺刑名,同处高位,时间久了,难免引人侧目,招致猜忌。
为父……年纪大了,精力也大不如前,近来常感疲惫,是真的想歇歇了。
再有不到十年,便是古稀之年,世上能活到这个岁数,已是少数。
与其恋栈权位,将来可能不是好事,不如急流勇退,求个安稳晚年,也为你……腾出位置,穆家父子不能同时这样久居朝堂高位的,不能!。”
他看向儿子:“我想……就这两日,便向皇上递上辞呈,你看如何?”
穆云听着父亲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心中五味杂陈。
既有对父亲年老体衰的心疼,也有对朝局险恶的凛然,更有对父亲为自己长远计深的感激。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有些发紧:“父亲……您若觉得累了,想歇,那便歇吧。儿子只愿您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您退下来后,正好可以含饴弄孙,享享清福。
之清、之涵那两个小子,如今课业越发重了,知礼他公务繁忙,抽空指点他们功课已是难得,正需要您这样学识等各方面经验丰富的长辈从旁督导管束。
再者……”
他顿了顿,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您不是总说身子骨不如从前吗?正好可以让顾老太爷还有知礼媳妇帮您好好调理调理。
您看太上皇和太后,如今都对顾家的医术信赖有加,听说在庄子上调养了一个多月,气色精神都好了不少。
如今城里多少高门大户,都想着法子请他们帮着调理,只是顾家如今谨慎,知礼媳妇又身怀六甲,暂时都婉拒了。您若是去,他们定会尽心。”
穆怀远听到这里,眼中果然流露出心动之色。
到了他这个年纪,位极人臣的风光已然经历,如今更在意的,反而是身体的康健与寿命的绵长。
若能得顾家这样的神医世家精心调理,多活些年头,看着儿孙成家成才,自然是求之不得。
他捻着胡须,脸上难得地露出笑意:“你这小子……倒是会替为父打算。
也罢,请辞后,为父就厚着脸皮,也去那佳宜庄上赖着住一阵,让顾家祖孙给好好瞧瞧。
只是……知礼媳妇还有几个月便要生产,此时去打扰,是否不便?”
穆云笑道:“父亲多虑了。庄子上清净,伺候的人手也足,您去了,正好也能跟顾老神医做个伴,探讨些养生之道。”
父子二人又商议了些细节,书房内凝重的气氛渐渐被平和取代。
两日后,一份言辞恳切、引咎自责的辞呈,由吏部尚书穆怀远亲自递到了御前。
奏疏中,他以“治家无方,致庶子女构陷嫡兄,扰乱朝纲,无颜再居铨选重任”为由,坚决请求辞去吏部尚书一职,归家思过。
皇帝览奏,并未立即准允,而是温言抚慰,将奏疏留中不发。
这是惯例,亦是帝王对重臣的挽留与尊重。
然而,一个月后,穆怀远去意已决,再次上书,言辞更为恳切坚决。
这一次,皇帝在反复挽留未果后,终于叹息着准了他的辞呈。
为表优容,不仅赏赐了大量金银绸缎、珍玩古物,以示恩宠。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