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内,时间仿佛凝滞。只有活字排版时“咔哒”的轻响,和纸张翻动时“沙沙”的微吟,在这片被惊骇笼罩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李世民、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魏征,这五位执掌大唐权柄的核心人物,此刻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目光死死地胶着在那飞速“吐出”整齐字迹的印刷台,以及旁边堆积如山的雪白纸张上。
他们胸腔里的心脏,在经历过山车般的震惊后,正沉重而急促地跳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尾椎骨悄然爬升,蔓延至四肢百骸。
最终,还是李世民率先从这巨大的冲击中挣脱出来。他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仿佛也带走了他胸中大半翻腾的怒火与最初的惊悸。
当他再次抬起眼,看向那代表着颠覆性生产力的机械与纸张时,眼神已经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虽然依旧复杂难辨,但那强烈的忌惮与愤怒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热的审视,一种发现惊天宝藏后的贪婪与冷静交织的光芒。
“好小子……”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他转向杜远,目光如解剖刀般锐利,试图穿透对方那看似惫懒的表象。
“你耗费如此心血,弄出这两样足以倾覆旧秩序的东西,又借着胡老三的由头,搞出这搅动风云的‘报纸’,把长安城掀了个底朝天……难道,就仅仅是为了替一个枉死的民夫申冤,替青雀和遗爱那两个小子洗刷污名?” 他的语气比方才缓和了不止一筹,但其中探究的意味却更加深沉。
杜远敏锐地捕捉到了李世民态度上的松动,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他脸上那副刻意摆出的“委屈无辜”瞬间冰雪消融,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和智珠在握的狡黠笑容。
他甚至颇为“不见外”地凑近了两步,语气也变得随意起来,仿佛在与老友闲聊:
“哎呀,我说老李,瞧你这话说的,格局小了啊!”他摆了摆手,语气轻松,“申冤洗名,那不过是顺手搂草打兔子,主要目的,当然不全是这个。”
这一声略显轻佻的“老李”,听得房玄龄、杜如晦几人眼角微微一跳,下意识地去看皇帝的脸色。却见陛下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兴味的弧度,示意杜远继续。
几位重臣心中凛然,立刻收敛心神,将那份怪异感压下,全神贯注于杜远接下来要说的话。
杜远随手从旁边的成品堆里捻起一张还散发着新鲜墨香的报纸,用指尖轻轻弹了弹,发出“噗噗”的、富有弹性的声响:“这报纸,在我眼里,可是个能定鼎江山、教化万民的无上利器!
你们想想,如今民间消息是如何流转的?无非是口耳相传,三人成虎;或是靠着那些来历不明、真伪难辨的揭帖,藏头露尾,徒增混乱。
朝廷有何德政,有何要务,想传递到乡野僻壤,得靠着胥吏官吏一层层宣讲布告,效率低下,旷日持久,且经手之人稍动手脚,或愚钝不解,上意便可能面目全非,甚至被曲解利用,成为盘剥百姓的借口!”
他踱步到那仍在高效运作的印刷台旁,拿起一张刚刚印好的、宣传以工代赈修路好处的单页(这是工坊平日里为村内事务印制的宣传品),指着上面通俗易懂的文字和简单的图示,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煽动人心的热情:
“但有了这报纸,便截然不同了!朝廷可以设立官报,定期发行!将最新的政令、陛下的恩泽、各地的惠民良策、边疆的赫赫战功,用这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原原本本、不打折扣地印制其上,发行至全国各道、州、府、县,乃至重要的市镇乡里!”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烧,语气也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激昂:“要让天下亿万黎庶,无论士农工商,都能知道,朝廷在做什么,陛下在忧心什么!
哪些政策是与他们休戚相关、能让他们得到实惠的!譬如,朝廷欲兴修水利,官报便可提前详尽说明工程缘由、具体规划、预期效益,让百姓心中有数,理解支持,让那些企图借此渔利的蠹吏无处下手!
再譬如,某地出了位爱民如子、政绩斐然的清官能吏,官报上一经宣扬,既是对其褒奖,亦是树立楷模,引导官场风气!甚至,还可以在报上刊载些精选的农桑新法、防治时疫的常识、辨别良种的手段……这可是能活人无数、稳固国本的大功德、大仁政!”
杜远挥舞着手中的报纸,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面能够凝聚人心、指引方向的旗帜,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这报纸,就是朝廷最权威、最迅捷的喉舌!是沟通君民、教化天下、引导舆论、澄清寰宇的无上利器!它能让皇恩浩荡,真正如阳光雨露般普照万物;
能让宵小之辈的谣言诽谤,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不堪一击,烟消云散;能让大唐的亿兆子民,心向朝廷,知荣辱,明是非,凝聚起撼动山岳的磅礴之力!这,才是我弄出这报纸,心中所图的真正用途和价值所在!”
他这一番洋洋洒洒、高屋建瓴的论述,如同黄钟大吕,又似醍醐灌顶,狠狠撞击在李世民和房玄龄等人的心坎上!
他们之前被那汹涌的民意和可能的失控风险所震慑,只看到了这“报纸”如同脱缰野马般危险的一面,却从未像杜远这般,从构建秩序、巩固统治、教化人心的积极层面去深入思考!
经他这么一层层抽丝剥茧、描绘蓝图,几位皆是经天纬地之才的帝国柱石,瞬间洞悉了这“报纸”在承平岁月所能发挥的、堪称恐怖的巨大正向作用!
掌控舆论导向、畅通政令传达、教化启迪民智、表彰贤能引导风气、传播实用知识稳固国本……这简直是为帝王量身打造的、足以影响千年国运的社稷神器!
与它可能带来的那点管理上的挑战和风险相比,其潜在的、无可估量的政治收益和战略价值,足以让任何一位有抱负的君主为之疯狂!
“妙啊!妙极!真乃石破天惊之论!” 房玄龄首先忍不住击节赞叹,他激动得山羊胡须都在微微颤抖,面色潮红,“如此一来,上意可直达乡野,民情可反馈天听,政令畅通无阻,奸邪无所遁形!此乃社稷稳固之基石,陛下圣德广被之阶梯!杜小友,真国士也!”
杜如晦亦是双眼精光爆射,连连抚掌,语气中充满了激赏:“化危为机,变被动为主动!将可能引发动荡之物,转化为教化万民、巩固统治的利器!杜小友此番见解,高屋建瓴,拨云见日,令我等茅塞顿开!”
长孙无忌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室的震惊与兴奋都吸入肺中,他再看向杜远时,目光里最后一丝算计与审视也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与一种近乎平等的重视:“此物若能掌控得当,因势利导,其效用,确实胜过十万精兵!可收拢天下民心,可奠定万世基业!杜县公之才,鬼神莫测!”
就连一向以直言犯谏、忧国忧民着称的魏征,此刻也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他眉头紧锁,反复咀嚼着杜远的话语,半晌,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沉声道:“若此报真能如杜县公所设想,持中守正,报道翔实,不偏不倚,不阿谀,不隐恶……或可成为一面悬于朝堂、照遍天下的‘清明镜’,既映照世间百态,亦砥砺君王德行,疏导民情,匡扶正义。若能如此,善莫大焉!”
李世民听着几位股肱之臣发自肺腑的赞叹,看着杜远在那一片赞叹声中依旧从容淡定、嘴角噙着自信微笑的模样,胸中最后那点因被“先斩后奏”而产生的不快,彻底烟消云散,一股豁然开朗的兴奋和发现稀世瑰宝的狂喜,如同暖流般涌遍全身!
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清脆声响,再也抑制不住地朗声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在空旷的工坊内回荡:
“好!好一个朝廷喉舌!好一个教化万民之利器!好一个杜远!你这脑袋里装着的,哪里是奇技淫巧,分明是经纬天地之才,定国安邦之策!朕今日,算是真正开了眼界!”
他笑得畅快淋漓,之前的种种疑虑和愤怒,此刻都化作了对杜远这番宏图大略和惊世手段的激赏与庆幸。
笑声渐歇,李世民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而坚定,他立刻做出了决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关乎国运,非同小可!这大唐官报的筹办事宜,必须由一位德高望重、刚正不阿、明辨是非、且能准确把握其中分寸的重臣来总揽全局!”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房、杜、长孙、魏四人,最终,牢牢定格在面容清癯、目光坚定的魏征身上,“玄成!此事,关系江山社稷,非你莫属!”
魏征身躯微微一震,脸上掠过一丝意外,但随即化为无比的凝重与决然。
他整了整衣冠,越众而出,向着李世民深深一躬,声音沉稳有力,如同金铁交鸣:“臣,魏征,领旨!必鞠躬尽瘁,恪尽职守,使此报成为陛下之明镜,朝廷之喉舌,天下之义尺!若有负圣恩,甘受雷霆之诛!”
李世民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随即,他又将目光转向杜远,以及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脸色瞬间变得异常严肃,声音也压低了下来,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不过,在此事步入正轨之前,尔等给朕听清楚了!这改良造纸与活字印刷之术,乃国之重器,社稷之本!其重要性,犹在千军万马之上!
在朝廷未能完全掌控,或找到万全之策确保其绝不外泄之前,其核心机密,必须如同守护朕之性命一般,严格封锁在这杜家村之内!”
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锋,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庞,包括杜远:“今日在此地,尔等所见、所闻、所感,出得此门,给朕烂在肚子里!
若有半分泄露,无论涉及何人,地位多高,功劳多大,朕,必以叛国罪论处,绝不姑息,株连九族!” 他顿了顿, 对杜远道:“杜远,你这杜家村的防卫,给朕再加强三倍!不,五倍!所需人手、甲胄、器械,直接具表上奏,朕亲自批给你!朕要这里,成为大唐最坚固的堡垒,连一只不该进来的苍蝇,都不能飞进来!”
“明白,老李你放心,轻重缓急我分得清。”杜远也收起了玩笑之色,郑重无比地点头,“杜家村,从今日起,就是铜浇铁铸,风雨不透。”
君臣几人相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那种开创历史的决心与沉甸甸的责任。
他们知道,一个全新的时代,一个信息与舆论将被重新定义的时代,或许就将由今日在这座偏僻村庄的简陋工坊里所达成的共识,悄然拉开序幕。
而此刻长安城内那尚未完全平息的喧嚣与游行,在他们眼中,已不再是令人头疼的麻烦,反而成了推动这场波澜壮阔变革的第一股,也是最强劲的一股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