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对着御座上巍然端坐的父亲恭敬一拜后,并未如常理般即刻起身归位。
在文武百官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他缓缓转向了杜远、孙思邈和吴王李恪所在的方向,而后,在满殿死寂之中,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他再次俯下身,深深地、极其郑重地行了一个几乎及地的大礼!
这一拜,石破天惊!太子乃国之储贰,是君,而杜远是臣,孙思邈是民,李恪虽是皇子亦是臣。
这一拜,完全逾越了森严的君臣礼制藩篱,其蕴含的意味,如同巨石砸入深潭,瞬间在每一位官员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就连龙椅上的李世民,眼中也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但随即,这讶异便被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欣慰与赞赏所取代。
他看得出,儿子这一拜,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发自肺腑的感恩,是历经磨难后对情义与恩德的最高肯定。
李承乾直起身,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坚毅。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鸦雀无声的大殿,最后定格在杜远、孙思邈和李恪三人身上,声音清晰、沉稳,却蕴含着澎湃的情感力量,开始了他的陈情:
“父皇,诸位。” 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方才这一拜,非循虚礼,非蹈常仪,而是承乾……劫后余生,肺腑之言,谢杜县伯、孙神医、四弟(李恪)……再造之恩!”
他语气沉静,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数月前,东宫坠马,骨碎筋折,剧痛钻心。太医署众医官束手,断言承乾此生……难免跛足之厄。”
他微微停顿,仿佛再次感受到那一刻的天崩地裂,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迅速被更强的力量压过,“那一刻,非止身躯之痛,更是心神俱碎。”
“储君残疾,非独承乾一人之不幸,实乃朝廷之憾,国家之殇。幸赖天佑大唐,杜县伯有鬼神莫测之奇思,孙神医有回春再造之妙手,四弟有不畏流言、甘冒奇险之胆魄,行那前无古人之术,方为承乾,于绝望深渊之中,搏回了这一线生机。”
他略微停顿,目光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那漫长而艰难的康复岁月,语气中带着深刻的感悟:“这百余日卧榻,倚仗双拐,寸步难行。承乾尝遍了世态炎凉,亦想通了许多往日未曾深思的道理。”
“昔日,承乾年少气盛,或行事孟浪,或虑事不周。然经此生死大劫,方知脚踏实地是何等珍贵,方知筋骨强健是何等幸福,更知骨肉亲情、挚友良师之厚重如山,知身为国储,肩负江山社稷之重,当如何惕励自省,如何沉稳持重。”
“这双腿,能重新稳健地站立于此,立于父皇与诸位臣工面前,此恩……形同赋予承乾第二次生命,恩同再造,承乾……永生永世,不敢或忘!”
他的话语诚恳而深刻,带着一种浴火重生后的通透与力量,不仅打动了李世民,让这位帝王眼中满是激赏,也令殿中不少原本中立甚至心存疑虑的官员暗自颔首,觉得太子经历此番磨难,心性确实成熟坚韧了许多,褪去了浮躁,增添了沉稳,隐隐已有明君之风范。
然而,李承乾的话锋就在这片渐生的感慨中,陡然一转!他的语气依旧保持着平静,但在这平静的表面之下,却仿佛有暗流汹涌,风暴凝聚。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鹰隼,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方才那些弹劾最为卖力、言辞最为恶毒的官员面孔,最终定格在面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的裴寂、萧瑀以及五姓七望众人身上:
“然而,” 他声音陡然一沉,如同寒冰撞击,“就在承乾于东宫一隅,谨遵医嘱,忍受伤痛,日日艰难康复,期盼重获新生之时,却听闻朝堂之上,市井坊间,流传着诸多……令人心寒齿冷之言论!”
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那压抑着的痛心与愤怒,如同即将喷薄的火山:“有人妄言,杜县伯所行乃妖邪之术,必遭天谴!有人污蔑,四弟李恪包藏祸心,其行可诛!有人诋毁,孙神医老迈昏聩,晚节不保!”
“更有人……急不可耐,认定承乾已然成为废人,视东宫如无物,视储君之位如囊中之物,暗中串联,上下其手,妄图借此千载难逢之机,另立山头,淆乱朝纲,动摇我大唐国本!”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裴寂等人的心脏!他们的脸色由惨白转为死灰,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角、鬓边涔涔而下,浸湿了衣领。一些人甚至不敢迎接太子那锐利如刀的目光,下意识地垂下了头,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战栗。
李承乾的语气愈发冰冷,带着一种储君的威严和受害者的悲愤:“这数月以来,承乾拖着伤腿,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但比身体之痛更甚的,是听闻这些诛心之论、寒心之语时的刺骨之寒!”
“我大唐立国,以仁孝治国,以忠信立朝!为何有人,对拼死救驾、稳固江山的功臣,非但无半分感激之情,反而极尽诋毁构陷之能事,恨不能立毙于杖下?为何有人,对尚在康复之中、心怀希望的储君,非但无丝毫体恤之意,反而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妄加揣测,甚至……已然开始谋划后事?!”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御座上的李世民,眼中充满了决绝的恳求与不容置疑的正气。他再次撩起明黄色的袍服前襟,毫不犹豫地跪倒在金砖地上,声音斩钉截铁,清晰有力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父皇!儿臣此番劫后余生,重返朝堂,非为听此等宵小谗言,非为见此等党同伐异之丑态!杜县伯、孙神医、四弟于儿臣有再造之恩,于朝廷有定鼎之功!此恩此功,天地可鉴!”
“如今,却有奸佞之辈,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欲加害国之功臣,动摇我大唐千秋基业,其心可诛,其行当剐!儿臣恳请父皇,圣心独断,彻查此番诬陷构害之事,揪出幕后主使,明正典刑,以儆效尤!还杜县伯、孙神医、四弟一个朗朗清白!还我大唐朝堂一个风清气正!亦请父皇……为儿臣这数月来所承受的不白之冤与身心煎熬,做主!”
这一番陈情,先是以情动人,展现储君气度与感悟;继而以理服人,陈述事实与恩情;最后图穷匕见,直指核心,将个人恩怨与国法朝纲紧密相连,逻辑严密,气势磅礴。瞬间将裴寂、萧瑀及其党羽置于不忠不义、祸国殃民的万劫不复之地!
整个太极殿,陷入了一片极度压抑的死寂之中,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投向了龙椅之上那位面色冷峻、目光如渊的大唐皇帝李世民身上,等待着他最终那必将石破天惊的裁决。风暴,已然降临,雷霆之怒,即将倾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