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日，对李世民与长孙无忌而言，无疑是备受煎熬、认知被彻底颠覆的三日。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刻都充满了沉重与不安。
李世民动用了百骑司最隐秘的力量，以极其谨慎、不着痕迹的方式，调阅了封存已久的宗室玉牒，翻查了太医署那些记录着皇室成员健康状况的秘档，甚至秘密召见了数位侍奉过几代皇族、口风极紧、经验丰富的老太医。
越是深入查证，他心头的寒意就越重，额角渗出的冷汗几乎未曾干过。那些尘封的、曾被轻易归咎于“福薄缘浅”、“时气不正”甚或“冲撞鬼神”的旧案，当被专门以“父母血缘亲疏”这条线索重新串联审视时，所呈现出的趋势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他清晰地看到，某位娶了舅家表妹为王妃的郡王，接连诞下三位麟儿，竟无一例外，皆未满周岁便相继夭折，郡王府至今冷清；
另一位深受宠爱的帝姬，风光下嫁予她的表兄，看似美满，所出的长子却年至十岁，智力仍如三岁幼童，次女更是身负先天心疾，缠绵病榻；更有好几家看似枝繁叶茂的宗室，仔细核对其子嗣状况，竟是艰难异常，即便侥幸得子，也多是病病歪歪，难堪大任……
这一桩桩，一件件，以往只觉得是各家门第的不幸，是命运的无常，如今被这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竟都与杜远所指的“近亲结合”隐隐吻合！其比例之高，后果之惨烈，远超那些毫无血缘牵绊的寻常百姓之家！
夜深人静，李世民独自坐在立政殿内，对着御案上那几份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密报，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迅速攀升，直冲头顶，让他遍体生寒。
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曾经一度确实考虑过，将丽质许配给某个才貌品行皆不错的侄子（属堂兄妹关系），当时只觉是亲上加亲的美事。
如今想来，这念头简直如同鬼魅，让他后怕得浑身发冷，冷汗涔涔！若当时一念之差，真的颁下旨意，岂不是亲手将最疼爱的女儿推入无尽痛苦的深渊，更可能就此埋下皇室血脉衰微的祸根？
他第一次，对那个总是带来惊世骇俗言论的杜远，生出了超越欣赏、近乎敬畏的感激之情——此子，不仅数次救了丽质的性命，如今更是为整个皇室，乃至所有勋贵世家，指出了一条关乎血脉繁衍、家族存续的根本大忌！其功，可泽被万世！
与此同时，赵国公府内的气氛，更是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又似一座无形的坟墓。
长孙无忌同样动用了家族最核心、最隐秘的力量，避开所有耳目，秘密地、彻底地清查族谱以及各房分支那些被刻意掩盖、不愿为外人所知的“家丑”。
查证的结果，比他所能想象的最坏情况，还要残酷数倍。他那位早年风光嫁与表兄的嫡亲堂妹，婚后连生两胎，竟皆是死胎，最终郁郁而终；
家族中颇为显赫的三房那一支，当家的娶了舅舅家的表小姐，视为佳偶天成，谁知生下唯一的嫡子，竟是个天阉之人，且伴有轻微的痴傻之症，此事一直被三房视为奇耻大辱，动用一切手段严密遮掩，若非此次彻查，连他这个族长都未必知晓全貌；
还有好几户关系较远的旁系，子嗣的夭折率奇高，生下的孩子体弱多病、难以养成的比比皆是……
看着那一桩桩、一件件被重新翻检出来、带着血泪与无尽遗憾的家族隐秘，白纸黑字，触目惊心，长孙无忌仿佛被人抽走了脊梁骨，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不止。
他颓然瘫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手中那份记载着家族“隐疾”的密报，轻飘飘的几张纸，此刻却重若山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并非源于朝堂政敌，而是源于那无形中冷酷操控着血脉传承的自然铁律，如同冰冷刺骨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他一生自负，以为凭借智慧与权势可以掌控朝局，掌控命运，却从未想过，在生命最根本的繁衍法则面前，他所依仗的一切，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继续坚持让冲儿迎娶丽质？这个曾经被他视为维护家族荣耀与权势的关键一步的念头，此刻让他感到无比的荒谬、讽刺，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让他窒息的罪恶感。
若杜远所言为真（眼前这铁一般的事实，几乎让他无法再存半分侥幸），那他长孙无忌，岂不是在明知前方是悬崖、有巨大风险的情况下，还要为了所谓的颜面和权势，亲手将自己的外甥女和唯一的嫡子，往那火坑里推？
用后代的血脉健康甚至生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这与他平日自诩的家族守护者、儿孙引路人的形象，是何其的讽刺与悖逆！
第三日清晨，天色微熹，杜远如约而至，来到了气象森严的赵国公府。与三日前的剑拔弩张、暗藏机锋截然不同，今日的长孙府门房见到杜远，态度恭敬得近乎谦卑，那深深躬下的身体和低垂的眼帘中，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面对未知力量的敬畏。
长孙无忌亲自在书房外的小厅接待了杜远，而非那象征权力核心的正堂书房。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深色常服，看起来比三日前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皱纹也仿佛深刻了几分，但眼神中那种咄咄逼人、锐利如鹰隼的光芒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深深疲惫、残余的震惊以及一种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年轻人的目光。
“杜县公，”长孙无忌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与干涩，他抬手，略显无力地挥退了厅内所有侍立的仆从，确保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三日前提及之事，”他顿了顿，仿佛需要积聚力气才能继续说下去，“老夫……已派人详加查证。你……所言不虚。” 这短短的几句话，尤其是最后四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带着一种不得不承认事实、承认自身局限与过往谬误的沉重，以及一种卸下部分偏执伪装后的虚脱。
杜远神色依旧平静如水，既无因对方认输而显露出半分得意，也无故作姿态的怜悯，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清澈地看着对方：“真相往往残酷，揭开时难免痛楚。但唯有勇于直面，不避不逃，方能于绝境之中，窥见新的出路与生机。”
长孙无忌长长地、带着无尽疲惫地叹了口气，抬手用力揉着阵阵发胀刺痛的太阳穴，声音低沉：“老夫……已无颜，亦无任何立场，再提冲儿与公主殿下的婚事。”
这是彻底的、源自认知根基崩塌后的放弃，不再掺杂丝毫的权力算计与个人情绪，只剩下对自然规律的敬畏与后怕。
杜远看着他眼中那难以掩饰的颓败与一丝茫然，知道火候已然成熟，便缓声道：“赵国公能于此时明辨是非，以血脉传承、家族绵延之根本为重，杜远……心中佩服。” 他话锋顺势一转，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推进力，“既然如此，那先前约定的，关于盐铁事务之未来……”
长孙无忌猛地抬起头，眼中本能地闪过一丝属于权臣的挣扎与不甘，但那光芒只是一闪而逝，迅速便被巨大的现实压力和对未来的无力感所吞噬，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将希望寄托于对方给出出路的期待。
“杜县公……对此，想必已有通盘考量？老夫……愿闻其详。” 形势比人强，在可能断送家族血脉和面临产业根基被连根拔起的双重致命威胁下，这位权倾朝野的赵国公，不得不第一次，真正地、彻底地在他面前低下了那高傲的头颅。
杜远深知，谈判的基石已然坚实地奠定。他脸上露出一抹淡然却自信的微笑：“此事关乎国计民生，牵涉甚广，具体的革新之策，还需面圣陈情，由陛下圣心独断。不如，我们此刻便一同入宫，与陛下共商大计？”
长孙无忌沉默了片刻，目光复杂地看了杜远一眼，终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立政殿内，熏香袅袅，李世民看着联袂而来、前一后步入殿中的杜远和长孙无忌，心中已然明了了大半。
尤其是看到走在稍后位置的长孙无忌，那副精气神仿佛被骤然抽走大半、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的憔悴与颓唐，却又强自支撑着帝国重臣仪态的模样，更是彻底印证了他这三日来的猜测与震动。
“陛下，”杜远与长孙无忌依礼参拜后，他率先开口，声音清朗而平稳，“三日之期已到，想必陛下与赵国公，对近亲通婚可能引致之后患，已有深切体察与明断。”
李世民神色凝重地点点头，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扫过长孙无忌：“辅机，你……有何话说？” 他将话语权交给了这位刚刚经历了一场认知浩劫的臣子兼至亲。
长孙无忌应声出列，向前迈了一步，对着御座上的皇帝，深深地、几乎是九十度地躬下身去，这个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与恳切。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愧疚与劫后余生般的后怕，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回陛下，臣……已动用一切力量，详查族中过往旧事。杜县公所言……句句属实，字字惊心，如同暮鼓晨钟，震醒愚顽！
臣……臣往日固执己见，险些因一己之私念，酿成无法挽回之大祸！臣……愧对陛下信任，更愧对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与犬子冲儿之婚事，臣……万死不敢再提！恳请陛下，恕臣往日之昏聩糊涂，险些铸成大错！”
说到最后，他语音颤抖，竟带上了几分真实的哽咽，这并非作伪，而是想起那些查证出的家族惨案后，发自内心的恐惧与悔恨。
李世民看着台下仿佛瞬间老迈的舅兄，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长长叹了口气，抬手虚扶：“罢了。此事既已真相大白，能于酿成大祸前及时醒悟，悬崖勒马，便是大幸。过往种种，朕……不究了。”
他语气缓和，带着安抚，随即目光转向杜远，眼神变得极其复杂，充满了惊叹、感激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倚重，“杜爱卿，你……你又救了我李氏与长孙氏一次。此功……朕记下了。”
杜远面色沉静，躬身谦逊道：“陛下言重了，此乃臣之本分，能于国于家有所裨益，臣心已足。” 他并未居功，话锋随即一转，切入正题，“既然近亲通婚之弊已明，旧事已了，那先前陛下所忧、关乎国本的盐铁革新之策，臣便可安心详细奏对了。”
李世民闻言，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眼中充满了期待：“好！爱卿速速道来！朕，洗耳恭听！”
杜远从容不迫，开始条理清晰、深入浅出地阐述他早已构思成熟、细节完善的盐铁革新蓝图。他从如何充分利用沿海滩涂，以高效、低成本的“海滩晒盐法”彻底取代如今费时费力、成本高昂的“煮盐法”讲起；
再到如何改进矿山开采技术，引入安全高效的作业方式；重点阐述了采用新式高炉结构，并巧妙利用水力鼓风等自然力量，以期大幅提升炼铁效率与钢铁品质，力求达到前所未有的强度与韧性；
进而提出建立一套严格、标准化的生产流程与质量管控体系，确保产出之物皆属上乘……他讲得数据详实，逻辑严密，描绘出的前景波澜壮阔，听得李世民眼中异彩连连，仿佛看到了一个资源丰沛、军备精良、国力蒸蒸日上的崭新帝国正在眼前缓缓展开蓝图！
而站在一旁的长孙无忌，则是越听越是心惊肉跳，额角刚刚干涸的冷汗似乎又要沁出，同时也越是庆幸自己刚才在府中做出了最明智、最现实的选择。
杜远的这套革新方略，完全跳出了他数十年官场生涯所积累的认知范畴，其对于生产效率的提升和生产成本的压缩，简直是颠覆性的、碾压式的！
若长孙家此刻还试图螳臂当车，负隅顽抗，结果只会是在这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面前，被毫不留情地碾得粉碎，尸骨无存！
最后，杜远将目光投向一旁脸色变幻不定、心思复杂的孙无忌，适时地抛出了他早已准备好的、旨在化解阻力、实现平稳过渡的橄榄枝：“陛下，赵国公。盐铁革新，事关重大，牵涉万千，非一日之功可成，亦需借助现有之基础与力量。
长孙家世代深耕盐铁事务，拥有遍布各地的优质矿场、盐田，积累了大量的熟练工匠，更掌握了成熟而广阔的销售渠道与人脉。此皆为国家之宝贵财富，不应轻易废弃。”
他微微一顿，看向李世民，语气郑重：“若陛下允准，臣愿以所掌握的全部革新技艺入股，提议由朝廷、以及长孙家，三方共同出资组建‘大唐盐铁总公司’。
该公司由朝廷绝对控股，统筹管理全国盐铁之生产、定价与销售，以确保国之命脉牢牢掌握于陛下手中。
而长孙家，则可凭借其现有的矿场、盐田、工匠、渠道等资源，经公允评估后，折算为相应股份，加入总公司，并在此框架下，继续负责其擅长部分的生产管理与销售事务。
如此安排，其一，可借助长孙家丰富经验，实现产业平稳过渡，最大限度减少革新阻力，避免动荡；其二，亦可让长孙家在此番关乎国运的变革中，顺利转型，成为新时代的参与者与受益者，而非被淘汰之旧物。实乃于国于家，两全其美之策。”
这是一个极具远见与政治智慧的方案，也是一个在当前形势下，对长孙家最为有利和体面的安排。
虽然自此失去了世代垄断的崇高地位和大部分惊人的利润，但至少保住了核心产业的参与权，留住了部分应得的利益，家族根基未毁。更重要的是，借此机会，搭上了由国家主导、未来必将迅猛发展、利益更为庞大的新兴产业巨轮，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长孙无忌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杜远，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他原以为，杜远会趁此良机，挟大势将他彻底打垮，将长孙家逐出盐铁领域，以绝后患。
他万万没有想到，杜远竟会提出如此……如此留有极大余地的方案！虽然从此要屈居于朝廷之下，甚至要看杜远的脸色行事，但比起家族百年基业彻底崩塌、子孙后代沦落街头的可怕前景，这已是梦中都不敢想的最好结局！
李世民何等精明，瞬间便洞悉了杜远此举的深远用意——这是要以国家利益为纽带，用未来的巨大蛋糕进行利益捆绑，化干戈为玉帛，将昔日的死敌转化为同盟，从而极大减少改革阻力，同时真正将盐铁这一帝国命脉产业，完整、牢固地掌控在国家手中！
他心中对杜远那份超越年龄的政治智慧、大局观以及那份难得的容人之量，评价不由得又攀升至一个新的高度。
“辅机，杜爱卿此议，你以为如何？”李世民目光转向长孙无忌，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意味。
长孙无忌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积郁的闷气、不甘、震惊与复杂的感激一同吐出，他压下翻腾的心绪，再次深深躬身，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却又无比郑重的语调。
“杜县公……胸怀广阔，谋划深远，非臣所能及。臣……唯有叹服。臣，及长孙氏全族，愿遵从陛下圣意，全力参与‘大唐盐铁总公司’，竭尽所能，为国效力，不负陛下与杜县公之厚望！”
这一刻，他心中对杜远那积郁已久的、混合着嫉妒、愤恨与恐惧的坚冰，在巨大的现实利益、生存压力以及这一丝意想不到的“宽恕”面前，终于开始真正地、迅速地冰消瓦解，虽未至融洽，但至少，敌意已散，合作的基础已然奠定。
李世民脸上露出了真正满意而又轻松的笑容，他微微颔首，声音洪亮而充满力量：“好！能如此，朕心甚慰！既然如此，便依杜爱卿所奏！着令杜远、长孙无忌，即日起会同户部、工部主要官员，详细拟定‘大唐盐铁总公司’之组建章程、股权分配、管理细则等一切事宜，务求周全稳妥，尽快呈报于朕！”
一场原本可能席卷朝堂、你死我活的政治风暴与产业之争，就在这立政殿内，以这样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基于科学认知与高超政治智慧的方式，悄然化解于无形，并顺势转向了一个对帝国、对相关各方都更具建设性与发展潜力的全新方向。
而这一切堪称奇迹的转折，都源于杜远那超越时代的深邃认知，以及他那足以颠覆旧有格局、开创崭新天地的强大实力与胸襟。
一股代表着效率、科学与国家利益至上的新风，已然开始强劲地吹拂这大唐的朝堂，预示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序幕，正被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