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退去,泥土的芬芳已混着残雪的清冷在空气中弥漫。春节的余韵犹在檐下红灯笼间流转,一场以长安城为核心的道路建设热潮,已如解冻的江河般汹涌澎湃地展开了。
魏王李泰,这位往日里更偏爱书房墨香与奇珍把玩的富贵亲王,仿佛骤然间被注入了全新的灵魂。
他将全部心力倾注到这项由他主导的宏大工程上,整日泡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锦袍的下摆沾满了泥浆也毫不在意。
他亲自手持杜远提供的简陋测量工具——那带着水准泡的木制水平尺和拉线墨斗,领着工部官员与经验丰富的老匠人,跋涉在长安城郊刚刚萌发新绿的田野与起伏的丘陵之间。
他们仔细勘测着每一寸土地,记录下高程、土质,为绘制最精准的路线图呕心沥血。李泰那微胖的身影在初春的寒风中忙碌穿梭,因不断高声指挥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却透着前所未有的昂扬与笃定,那双原本沉湎典籍的眼睛,此刻闪烁着实干带来的灼灼光彩。
而在长安城外的水泥工坊区,房遗爱将他那耿直近乎执拗的性子,全部转化为了对质量的严苛把控。
他像一尊铁塔般镇守在窑炉旁,死死盯着每一道工序,从原料配比到煅烧火候,绝不容半分差池。任何一批出窑的水泥,若在简陋的强度测试中未能达到他手中的标准石块,立刻被他吼叫着命令回炉重造,绝无通融。
他那洪钟般的嗓门整日回荡在工坊上空:“都给俺打起精神!这修的是陛下的路,是万民的路!谁要是出了纰漏,坏了这千秋大业,俺房遗爱第一个饶不了他!”
在他这般近乎蛮横的督管下,水泥的生产与运输竟也秩序井然,成袋的水泥被庞大的车队络绎不绝地运往四方,成为筑路工程最坚实的基石。
杜家村培训出的建筑队更是倾注了全部心力,队员们分散到各个路段,如同经验丰富的教头,指导着征调来的民夫如何分层夯实路基、如何控制水泥的稠度与铺设的平整、如何在初凝后进行至关重要的洒水养护。
广袤的京畿大地上,号子声、夯土声、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交织成一曲充满力量与希望的春天交响。
就在这万物勃发、工程如火如荼的三月,长乐公主李丽质往来杜家村的次数愈发频繁。
她明面上的理由自然是探望在此颐养天年的太上皇李渊,但十次里有九次,那顶精巧的软轿总会“顺理成章”地停在杜远家的院门外。她似乎已从先前那懵懂的情感纠葛中走出,与王萱相处得愈发融洽,一口一个“萱姐姐”,声音甜润,态度亲昵。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满院落,李丽质怀抱一大束刚从田埂溪边采撷的野花,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飞进了院子。
彼时杜远正坐在石桌旁,翻阅着工坊送来的月度报表。李丽质献宝似的将那一大捧沾着晶莹露珠、散发着泥土与草木混合芬芳的花束举到他面前,花瓣的鲜妍衬得她娇嫩的脸庞愈发红润。
“远哥哥,你快看!好看吗?”她语声欢快,随即又染上一丝少女特有的轻愁,微微噘嘴叹道,“只可惜,它们开不了几日便要凋谢了,要是能永远都这么鲜艳、这么香,该多好啊。”
这声无心感叹,却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杜远脑海中尘封的记忆角落!“长久留香……无法保存鲜花本身,但可以萃取其精华啊!香水!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个!”杜远猛地一拍石桌,霍然起身,眼中迸发出发现新大陆般的狂喜光芒。
他立刻转向两位少女,声音因兴奋而略显急促:“丽质,你这话可是点醒我了!我们虽不能让鲜花永不凋零,却或许有办法将它的魂——也就是这迷人的香气留住,制成一种叫做‘香水’的灵液,只需滴上几滴在腕间、耳后,便能整日萦绕在花香之中,步履生香!”
这闻所未闻的奇妙构想,立刻点燃了李丽质和王萱极大的好奇与兴致。李丽质拍着手连连称妙,王萱虽未言语,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也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彩。
杜远向来是行动派,当即就在院子里摆开了“战场”。他翻箱倒柜地寻来各式器皿——熬药的铜锅、盛物的陶罐、用竹管和铜皮勉强拼凑出的冷凝装置、以及大大小小的瓷瓶瓦罐。
又让王萱和李丽质带着侍女去尽可能多地采集各类香花,玫瑰、茉莉、初开的栀子、尚存的晚梅……但凡觉得气味清雅的,都采撷一些回来。
第一次尝试,他采用了最直接的蒸馏法。将花瓣与清水置于铜锅内加热,期盼蒸汽能携走芳香油,再经冷凝还原。然而,结果令人沮丧,收集到的液体量少得可怜,香气似有还无,转瞬即逝,与期望相去甚远。
“是不是火候太小,花香未能尽数蒸出?”王萱在一旁轻声提出猜测。
第二次,杜远加大了火候,延长了蒸馏时间。不料,猛火之下花瓣被煮得烂熟黏稠,收集到的液体不仅量未增多,反而带着一股明显的焦糊气,那点可怜的花香早被破坏殆尽。李丽质凑近一闻,立刻皱着小巧的鼻子躲开,连连摆手:“这个味道怪怪的,一点也不好闻!”
第三次,杜远转换思路,尝试古籍中隐约提及的“脂吸法”。他将精心炼制的洁白猪脂均匀涂抹在光滑的琉璃板(已是难得之物)上,密密铺上一层新鲜花瓣,再覆上另一块涂脂的琉璃板,仔细密封。
几日满怀期待地打开,油脂确乎沾染了极淡薄的香气,但过程极其缓慢,效率低下,且香气混杂着油脂本身的味道,并不纯粹。
第四次,他想到了利用酒之烈性来萃取。动用了自己反复蒸馏提纯出的高度白酒,将大量花瓣浸泡其中,密封静置。数日后启封,扑鼻而来的是浓烈呛人的酒气,那缕微弱的花香几乎被完全淹没,得到的更像是一坛味道怪异的花酿,而非预想中的香精。
一次,两次,三次……接连的失败让院子里堆满了形制古怪的器皿,空气里混杂着焦糊、酒糟、以及各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气味。李丽质初时的新奇兴奋渐渐被困惑与气馁取代,粉嫩的小嘴噘得老高。
王萱却始终安静地陪伴在侧,默默地清洗着每一次失败后留下的狼藉器皿,准备好下一次实验所需的花瓣与材料,她望向杜远的目光里,没有丝毫怀疑,只有全然的信任与支持。
“关键究竟在哪里?”杜远凝视着那些记录失败成果的瓶瓶罐罐,眉心拧成了结,“是花瓣的品种与新鲜度?是萃取方法本身的选择错误?还是这简陋的冷凝设备效率太低,无法有效收集那极易挥发的芳香物质?”
他深知香水的原理,但要将理论在这大唐的时空里,用这些原始的工具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液体黄金”,其难度远超最初的想象。这场挽留春天的芬芳之战,显然才刚刚吹响号角,前路依然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