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火旺的右臂彻底石化了。不是死物的那种石质,而是像某种仍在缓慢搏动的、带着冰冷温度的血肉之石。他能感觉到石皮之下,那枚新生的晶体在钻探,像一只急于破壳的怪鸟,用尖锐的喙部刮擦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刮擦,都带来一阵混合着剧痛和冰冷启示的颤栗。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同沉船残骸般浮上意识的表层。
“清道夫……”一个名词伴随着铁锈摩擦的噪音在他脑颅内响起。不是听到,是感受到。那些在甬道尽头敲击的东西,它们的形态不再是模糊的人影,而是一团团不断重组、流淌的锈蚀金属液,核心包裹着黯淡的、类似守墓人晶体的碎渣。它们不是追猎者,它们是……清洁工,负责将一切偏离“航道”的、产生“锈变”的部分溶解、回收,重新砌入“墙”内。
而他,李火旺,正在从需要清理的“锈变残渣”,转变为“墙”的一部分。这个过程,被称为“同砾”。
他趴伏在堆满枯萎菌类的狭窄通道里,一动不动。左手上暗蓝色的斑点正在蔓延,像某种冰冷的苔藓,吮吸着他残存的热量。透过这些斑点,他“听”到了更多这艘活船的呢喃。
墙壁的起伏不再是单纯的呼吸,而是某种巨大的、循环系统的脉动。他身下的菌类碎屑中,偶尔能看到细微的、银色的蠕虫在穿梭,它们是维持这系统运转的白血球。空气里腐烂的甜腥气,是某种……信息素,宣告着此处的“变质”程度。
右臂石化的掌心,那道裂口忽然自行张开。没有血,只有幽蓝的光芒渗出,像一只真正活过来的眼睛。光芒扫过左侧一处看似坚实的壁面,墙壁的“伪装”在蓝光下剥落,显露出后面一个向内凹陷的腔室。
一种强烈的牵引感从石臂传来,拖拽着他向那腔室爬去。抗拒只会带来更剧烈的、源自骨骼深处的疼痛,仿佛他正在对抗自身正在异变的器官发出的指令。
他蠕动着,像一条垂死的虫,挤进了那个腔室。
这里像一个……工坊。
空气灼热,弥漫着金属熔化和血肉烧焦的混合气味。腔室中央,是一个不断开合的血肉熔炉,形似一朵巨大而丑陋的花。它的“花瓣”是由暗红色的、半透明的肌肉纤维构成,边缘闪烁着金属光泽。开合间,可以看到里面沸腾的、铁锈色的粘稠液体。
熔炉周围,散落着各种“原材料”。有他之前见过的、暗蓝色但正在失去光泽的守墓人晶体碎片;有扭曲的、覆盖着锈斑的金属零件,依稀能看出曾是仪表或操纵杆;甚至还有几具蜷缩的、正在缓慢融化的尸骸,它们的骨骼呈现出被铁锈渗透的蜂窝状。
两个动作僵直、由锈蚀金属和苍白血肉拼接而成的“匠人”,正机械地将这些材料投入熔炉。它们的动作精准却毫无生气,眼眶里镶嵌的不是眼球,而是两颗不断剥落锈屑的、缩小的金属碑。
当李火旺爬进来时,两个“匠人”停顿了一下,它们那碑文眼眶转向他,尤其是他石化的右臂和其中正在生长的晶体。没有敌意,只有一种……评估的漠然。
随后,其中一个“匠人”伸出扭曲的、如同钳子般的手,指向熔炉旁一块空着的、带着凹槽的石板。
意思是——躺上去。贡献出你异变的部分。
右臂的晶体发出近乎欢愉的震颤,贪婪地吸收着此地的气息。李火旺感到自己的左腿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他低头看去,只见左脚的指甲正在变黑、增厚,发出类似角质磨损的沙沙声。
他不想过去。他不想变成材料。他猛地向后缩,试图退出这个腔室。
但右臂猛地一沉,重得像山,将他牢牢钉在原地。石质表面裂开更多细缝,幽蓝光芒如触须般伸出,主动缠绕向那块石板。与此同时,他左手的蓝色斑点骤然发亮,冰冷刺骨,与右臂的灼热贪婪形成残酷的对比,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撕成两半。
“不……”他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音节。这无效的抵抗引来了“匠人”的注意。其中一个迈着沉重的步伐走来,那碑文眼眶近距离对着李火旺,他仿佛能“读”到上面流转的、冰冷的讯息:
“拒绝同砾,即为废料。清道夫……将至。”
就在这时,血肉熔炉的一次剧烈开合,溅射出几滴铁锈色的熔液,落在李火旺身旁的一具半融化尸骸上。那尸骸猛地坐起,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它的胸腔内,一颗完全由锈迹构成的心脏疯狂搏动了几下,随即彻底崩散,化作一滩锈水。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匠人”转移了注意力。
就在这短暂的间隙,李火旺右臂的晶体猛地射出一道极其凝聚的蓝光,打在了腔室顶部一处不起眼的、如同疤痕组织的区域。
“啵——”
一声轻响,那里破裂开,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垂直管道,一股带着浓郁海腥味和……书卷霉味的气流从中灌下。
右臂的牵引力瞬间改变,疯狂地指向那个管道口。
李火旺来不及思考,用尚能控制的左手和正逐渐异变的左腿,拼命向上跃起,抓住管道边缘湿滑的内壁。那内壁像是某种生物的食道,还在微微蠕动。
他奋力向上爬,下方传来“匠人”发现猎物逃脱后发出的、如同金属刮擦的尖锐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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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道并不长,他挣扎着爬了出来,跌入一个全新的空间。
这里寂静得可怕。
与下方各种喧嚣的活物动静不同,这里只有一种死寂的、沉淀的气息。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如同灰烬般的物质,带着一种陈旧的铁锈味和纸莎草腐烂的味道。
这是一个巨大的、环形的……图书馆?
一排排书架林立,但并非木质,而是由某种苍白、干燥、布满细微孔洞的骨质材料构成。书架上放置的也不是书籍,而是一块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碑。
它们大多是残破的,材质各异:有粗糙的石碑,有光滑的金属碑,甚至有类似陶瓷的脆硬物质。但无一例外,上面都覆盖着程度不一的铁锈,有些碑文几乎被锈迹完全吞噬。
李火旺石臂上的晶体光芒在这里变得柔和,像是受到了某种压制。光芒扫过最近的一块石碑,那上面的锈迹微微退缩,露出了几个扭曲的古文字:
“……第七观测站……日志……墙外波动异常……”
他踉跄着走在碑林之间,左手的蓝色斑点似乎也沉寂了些许。右臂的晶体不再表现出贪婪,而是传递出一种……肃穆的悲凉。
这些碑,是记录。是这艘船,或者与这艘船类似的存在,在过去岁月里留下的痕迹。它们记录着对“墙”的探索,对“雾”的观测,以及……失败。
他走到环形空间的中心,这里有一个稍微凸起的平台,平台上只立着一块碑。
这块碑相对完整,是一种暗沉的金色材质,锈迹也较少,像是被某种力量保护着。碑文是一种他从未见过,但右臂晶体却能直接让他理解的文字:
“吾等乃筑墙者,亦为守墙人。”
“然墙非阻隔,实为滤网。筛吾等之认知,定吾等之实虚。”
“锈者,认知之癌,虚实之垢。然癌由体生,垢由念起。墙内墙外,皆为锈蚀之境,无非……早晚深浅。”
“今航路已断,方舟自囚。墙若棺椁,吾等皆为其上铭文。”
“后来者,若汝触此碑,心映此文,即承吾等之锈。”
“勿惧,勿抗。锈吃锈,方得存。”
当理解到最后一句时,李火旺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冰冷,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
“锈吃锈……”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臂,那石质的表面下,新生的晶体正在疯狂汲取着这块金色碑文上散发出的某种微弱气息。而他左手的蓝色斑点,则在微微颤抖,像是在畏惧。
原来,那守墓人的晶体,那所谓的“资格”,本身也是一种“锈”。一种更古老、或许更“高级”的锈。它选中宿主,寄生,成长,与其他“锈”争夺养分,争夺在这面“墙”上铭刻下去的资格。
清道夫清理的是失控的、无用的“锈”。而像他这样,被更强大的“锈”寄生的,则被引导着,来到这“碑林之间”,汲取前人之“锈”,供养自身之“锈”。
所谓的“同砾”,不是被同化,而是……吞噬与继承。
他抬起头,环顾这无数沉默的碑。它们不是英雄的纪念碑,它们是……病厉档案。是无数个“李火旺”最终停留的形态。
右臂的晶体发出一声满足的、细微的嗡鸣。它似乎长大了一圈,幽蓝的光芒更加深邃。与之相对的,他左手上那源自船体本身的蓝色锈斑,颜色黯淡了些许,仿佛被压制了。
一种明悟涌上心头:他暂时安全了。因为他体内的“锈”,在这里找到了更可口的“食物”,压制了那些低级的、可能引来“清道夫”的异变。
但他也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从一个可能被清理的“病变”,变成了一个正在成长的“肿瘤”。
平台上的金色碑文,在他理解其含义后,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新鲜的、铁锈色的脉络,仿佛他的阅读本身,就是一种加速其腐朽的过程。
李火旺站在那里,站在无数锈蚀的碑文之间,感受着右臂晶体的满足和左半身异变的暂时停滞。
他不再感觉到恐惧,也不再感觉到绝望。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饥饿感,从那条石化的手臂传来,催促着他,走向碑林更深处。
那里,有更多的“锈”,等待被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