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磨坊吱呀呀转着,马克蹲在磨盘边,手里捏着半块刚出炉的荞麦饼,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从镇上回来的货郎。那货郎穿着双新做的皂靴,走起来脚跟先着地,脚尖轻轻一翘,带着股说不出的利落劲儿,看得几个后生都直咂嘴。
“这走路姿势,比咱村二柱子好看多了。”旁边的狗剩啃着饼,含糊不清地说,“听说这是邯郸那边时兴的走法,镇上有钱人家的子弟都这么走。”
马克没接话,只觉得那货郎每一步都像踩着鼓点,比村里常见的大步流星多了几分讲究。他悄悄挪了挪脚,试着把脚跟往下压,脚尖往起翘,刚走两步就打了个趔趄,差点撞翻旁边的水桶。
“你这是咋了?”苏拉挎着竹篮从地里回来,篮子里装着刚摘的豆角,见马克走路一扭一拐,忍不住笑,“跟那天东施学西施似的,浑身不得劲。”
马克红了脸,挠挠头:“你不觉得那货郎走路好看?我学两招,赶明儿去镇上赶集,也体面些。”
“体面不体面,不在走路姿势上。”苏拉把豆角倒在石桌上,拿起水瓢往篮子里舀水,“去年你帮张大爷挑粮,一趟扛两百斤,走得稳稳当当,那会儿没人说你不体面。”
正说着,就见村西的柱子从镇上回来,他穿着件借来的长衫,走路姿势跟那货郎有七分像,却透着股刻意——脚跟重重砸在地上,像在跺泥,脚尖翘得太高,差点把自己绊倒。他看见马克,咧开嘴笑:“咋样?我这邯郸步,学了三天,像不像?”
马克还没应声,就见柱子他娘拎着鞋底追了出来,嘴里骂着:“你个憨货!学啥不好学走路!昨天去地里浇菜,踩着这步子摔进沟里,菜苗踩倒一片不说,腿还磕青了,今天又折腾!”
柱子被骂得缩了缩脖子,却梗着脖子犟:“你懂啥?这是新派头!等我学好了,去镇上学堂当先生,总不能还跟个庄稼汉似的走路。”
苏拉听得直皱眉,转头对马克说:“你还记得书上说的‘邯郸学步’不?燕国少年去邯郸学走路,最后连自己原来咋走的都忘了,只好爬着回去。”
“那是他笨。”马克不服气,“我学两招,保留自己的底子,咋会忘?”他又试着走了两步,这次更别扭,左腿想大步迈,右腿却想翘脚尖,差点把自己拧成麻花。
傍晚收工,村里人聚在晒谷场乘凉,柱子又在众人面前走他的邯郸步。他走得慢,一步一顿,脸憋得通红,活像只被捆住腿的蚂蚱。有小孩在旁边学他,引得众人哄笑。突然,柱子脚下一软,结结实实摔在地上,长衫撕开个口子,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短褂。
“你说你图啥?”柱子他娘跑过来,拉起儿子就骂,“你打小在田里跑,走山路比谁都稳,现在学这洋把式,遭罪不?”
柱子揉着膝盖,眼圈红了:“我就是想……想让镇上人看得起咱庄稼人。”
这话让晒谷场安静下来。马克蹲在草垛边,想起去年去山里采草药,为了抄近路走悬崖,他踩着碎石子健步如飞,连向导都夸他脚稳。可今天学那货郎走路,却连平路都走不稳。
“看得起,不是靠学人家走路。”苏拉不知啥时候坐在他旁边,手里编着草绳,“前阵子镇上布庄的王掌柜来收棉花,见你爹用老法子弹的棉絮又软又匀,非要拜师学手艺,那时候他看你爹的眼神,比看啥体面人都敬重。”
马克没说话,却想起爹弹棉花时的样子。爹不用新式弹花机,就靠一张弓、一根弦,手腕轻轻一抖,弦声嗡嗡的,棉籽就跟听话似的滚出来,弹好的棉絮能在手里攥成球,松开又能蓬蓬松松散开。王掌柜说,这是真功夫,机器学不来。
“可人家邯郸那边的走法,确实有讲究啊。”马克还是有点不服,“就像写字,先学柳体颜体,才能有自己的风格吧?”
“学写字是学笔画力道,不是学人家咋握笔。”苏拉把编好的草绳放在地上,“你看二丫写的字,她先学先生的笔画,可自己写的时候,横画总带着点斜,像她割麦子时镰刀的弧度,反倒有股子劲儿。要是她硬学先生把横写得笔直,反倒没那味道了。”
这时,柱子他娘端着水过来,叹着气说:“我娘家侄子,前几年去城里学做生意,见人家穿西装、喝咖啡,回来就嫌咱吃的玉米饼子土,说话非要夹几个洋词儿,结果生意没做成,村里人也觉得他生分了,这不是跟邯郸学步一样?忘了自己打小是啃着玉米饼子长大的。”
马克听着,忽然想起自己学走路时的样子。小时候在麦地里跑,为了追蝴蝶,摔了无数次,后来能在麦垄间穿梭自如,脚底下像长了眼睛。那是他自己的路,走得踏实。
第二天一早,马克去后山采药,特意走了条最难走的碎石坡。他深一脚浅一脚,膝盖微弯,脚掌贴着石头的纹路,稳稳当当往上爬。爬到半山腰,看见柱子在前面砍柴,还是用他原来的大步子,砍柴刀抡得又快又准,比昨天学走路时精神多了。
“你咋不学邯郸步了?”马克喊他。
柱子红着脸笑:“我娘说了,我砍柴时的步子,比啥洋把式都威风。”他扛起柴捆,脚步轻快地往下走,“对了,你昨天学那步子,学得咋样了?”
马克也笑了,他试着走了两步自己平常的路,膝盖灵活,脚掌落地扎实,心里说不出的舒坦:“不学了。咱这脚,踩惯了山路和田埂,就该走自己的道。人家的步子再好,踩在咱这土路上,未必稳当。”
两人并肩往山下走,晨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像铺了层碎金子。远处的老磨坊还在转,磨出来的玉米面带着股子土腥香。马克忽然明白,为啥老辈人说“走道先看地”——你脚下的土地是啥样,就该走出啥样的步子。邯郸的路平,人家的步子讲究;咱这山路陡,就得有咱自己的稳当。学人家的法子没错,可要是学忘了自己的根,就像没了秤砣的秤,啥都称不准了。
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上,不知啥时候落了只麻雀,它不像城里鸽子那样慢悠悠踱步,而是蹦蹦跳跳的,啄一口谷粒就跳一下,灵活得很。苏拉站在树下看着,忽然觉得,这蹦跳的样子,比鸽子的踱步可爱多了——毕竟,这是属于田野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