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江的水是绿的,像被两岸的艾草染过,风一吹,就漾起细碎的波纹。屈原站在江边的岩石上,衣襟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攥着卷竹简,竹简上的字被泪水洇得有些模糊——那是他刚写就的《离骚》。
“先生,回去吧,”身后的小仆役抱着件蓑衣,声音发颤,“楚王又把您的奏章扔了,留在这里吹风,不值当。”
屈原没回头,目光望着江对岸的郢都城,城墙在暮色里像条沉睡的龙。“值不值当,不是他说了算。”他声音哑得像被江水泡过,“我写‘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不是为了让他看,是为了让这江水听,让这艾草记。”
小仆役把蓑衣往他身上披,指尖触到他的胳膊,瘦得硌手。这些年,屈原被流放了三次,从繁华的都城到荒凉的江畔,身上的锦袍换成了粗布褐衣,可腰杆总挺得笔直,像江边的青松。
“您就不能少说两句?”小仆役抹了把泪,“那些奸臣在王面前说您坏话,说您‘孤高自傲’,说您‘非议朝政’,您闭紧嘴,哪怕装装糊涂,也能回都城享几天福啊。”
屈原笑了,笑声里带着苦涩:“装糊涂?我这心里装着的,是百姓田地里的稻子,是边关士兵的寒衣,装不下糊涂。就像这艾草,长在泥里也得带着香,总不能为了不被人拔,就变成臭草吧?”
他低头看着竹简上的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字写得用力,竹片都被笔尖戳出了小坑。“我求的不是官位,是个清明的世道。这世道要是脏了,我这身骨头,宁可埋在江里,也不能跟着脏。”
江面上渐渐起了雾,远处传来渔夫的歌声,唱的是些家长里短的小调。有个老渔夫摇着船过来,见屈原站在岩石上,就喊:“大夫,上船歇歇吧!这江风里有潮气,伤身子。”
屈原摆摆手:“渔父,你说这世上的人都醉了,我该跟着醉,还是该独自醒着?”
老渔夫撑着篙,船在雾里晃了晃:“醒着累,醉着轻松。你看我打鱼,潮涨了就出船,潮落了就回家,不管谁当王,鱼总是要上钩的。”
“可我不是鱼,”屈原望着雾中的江水,“我是人,得知道哪是黑,哪是白。要是连黑白都分不清,活着跟块石头有啥两样?”
老渔夫摇摇头,摇着船进了雾里,歌声越来越远。屈原把竹简揣进怀里,弯腰摘了片艾草,放在鼻尖闻了闻——还是那么烈的香,像他心里的火。
后来的事,马克和苏拉是在江边的祠堂里听老祭司说的。祠堂的墙上挂着屈原的画像,他穿着长袍,眼神里有股不肯屈的劲儿。供桌上摆着粽子,艾草的香混着糯米的甜,飘得满屋都是。
“他最后还是投了江,”老祭司用布擦着画像,声音轻轻的,“那天是五月初五,百姓们划着船去捞,扔了好多粽子在江里,怕鱼虾伤着他的身子。”
马克看着画像,想起自己读过的《楚辞》,那些句子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人心头发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得有多大的勇气?”他拿起片艾草,叶子边缘的锯齿割得手指有点疼,“就像我故乡的雕塑家,宁肯把不满意的作品砸了,也不肯让人看见上面的瑕疵。这份坚守,太了不起了。”
苏拉正帮着整理供桌,闻言却叹了口气:“可玉碎了,就再也没法雕琢了。要是他能忍一忍,哪怕像老渔夫说的,暂时‘醉’着,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做些实事。我祖母常说,‘刚易折,柔能存’,太硬的骨头,容易被打断啊。”
老祭司往香炉里添了把香,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小姑娘,你说的是理。可有些人,生来就不是为了‘存’的。就像这艾草,明知秋天会被割掉,春天还是要发芽;就像这江水,明知前路有礁石,还是要往前奔。屈原的高洁,不是不懂‘柔’,是他心里的那点光,不能灭。”
马克想起城里那些为了利益互相算计的人,他们活得“聪明”,却像被蛀空的木头,风一吹就晃。而屈原,就像江边的岩石,被浪打了千百年,还是硬的。“或许这就是理想主义的代价,”他轻声说,“明知道世道难改,还是要撞上去,哪怕头破血流。”
“可撞上去之后呢?”苏拉望着祠堂外的江水,“他的‘上下而求索’,终究没能换来清明世道。倒是这投江的壮举,让后人记住了他。这到底是成功,还是遗憾?”
老祭司指着墙上的《楚辞》刻文:“你看这些字,过了这么多年,还在这儿发光。他没能改变当时的世道,却把‘高洁’两个字,刻进了人心。就像这艾草,年年端午都要长出来,提醒人别忘了那点香。”
江风从祠堂的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摇晃晃。马克和苏拉走出祠堂时,见几个孩子正在江边放纸船,纸船上点着小蜡烛,像星星落在水里。
“他们说,这是在送屈原大夫回家,”苏拉望着那些纸船,“其实也是在告诉自己,不管世道多难,心里总得有点干净的东西。”
马克点点头,风里的艾草香似乎更浓了。他突然明白,屈原的孤愤不是绝望,是不肯放弃的火苗;他的高洁也不是孤僻,是想让这火苗照亮更多人的路。就像这汨罗江的水,千百年流不尽,带着那点香,那点光,一直往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