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暖气片刚热起来,带着股铁锈味。老周捏着本小人书,封面上画着个红袄小儿,正把个大梨往哥哥跟前推。“今儿说个三岁小孩都知道的故事——孔融让梨。”
“这有啥说的?”王磊把烤得发烫的橘子皮剥开,“不就是教咱们懂谦让嘛,我妈总说‘你看人家孔融’。”
马克转着笔,笔杆在暖气片上磕得邦邦响:“我倒觉得有点怪。四岁小孩懂啥?说不定是被大人教的,心里其实想拿大的呢。”
老周把小人书往讲台上一搁,指着插图:“《后汉书》里写,孔融四岁,与诸兄共食梨,辄引小者。大人问为啥,他说‘我小儿,法当取小者’。”
苏拉忽然想起表妹朵朵,上次家里分蛋糕,姑姑说“朵朵要让着弟弟”,朵朵噘着嘴把大的递给弟弟,转身就把一盘子草莓全扒拉到自己碗里。“这算不算假让梨?”
“算啊。”老周笑了,“就像过年走亲戚,大人非逼着孩子说‘祝您长命百岁’,孩子低着头憋半天,脸都红了,那祝福听着能真心吗?孔融让梨的妙处,不在‘让’这个动作,在他说的‘法当取小者’——他觉得这是该做的,心里舒坦。”
马克忽然想起他爸,每次家庭聚餐,爷爷夹给他的鸡腿,他总说“爸您吃”,可转头就把爷爷碗里的排骨夹走了。“我妈说我爸这是‘假客气’,还不如直接吃了实在。”
“客气要是成了负担,就变味了。”老周往黑板上写“礼”字,“上次我去乡下,主人家杀了只鸡,非要往我碗里塞鸡腿,我说‘谢谢,我不爱吃’,他非说‘嫌脏?’,最后那鸡腿在碗里搁着,我没吃好,他也没招待好。”
王磊啃着橘子,汁水顺着下巴流:“那要是不想让,就可以直接抢大的?上次我跟我弟抢遥控板,我妈就骂我‘白读那么多书,不知道让着点’。”
“也不是让你抢。”老周擦了擦黑板,“有回我在公园见俩小孩分糖果,大的那个说‘我要这个带孙悟空的’,小的说‘那我要奥特曼的’,一人拿一个,欢天喜地跑了。没人教他们让,可也没吵架,这不挺好?”
苏拉想起小区里的张奶奶,总把自家种的青菜分给邻居,有人说“您留着卖钱呀”,张奶奶说“吃不完也是烂,给你们尝尝鲜”。有回苏拉送了她一把自家蒸的馒头,张奶奶笑得眼睛眯成条缝,当天就回赠了一篮子鸡蛋。“这算不算‘真心让’?”
“太算。”老周点头,“就像你帮同学捡支笔,顺手的事,心里没想‘我在做好事’,可那同学心里暖和。孔融让梨要是这感觉,就对了;要是想着‘我让了能得表扬’,那就成了表演。”
马克忽然笑了:“我以前当组长,收作业时总帮同学把歪了的本子摆齐,有人说我‘假积极’。可我就是看着歪歪扭扭的难受,摆齐了心里痛快——这算不算‘为自己让’?”
“算啊。”老周拿起粉笔,“《礼记》里说‘礼者,理也’,理就是顺乎本心。你摆本子是顺自己的眼,孔融让梨是顺自己的心,张奶奶分菜是顺自己的情,这都是真礼。就怕有人把礼当成绳子,捆着别人,也捆着自己。”
王磊忽然想起他大伯,每次来家里都拎着大包小包,临走时我妈往他车里塞特产,他推来推去,最后我妈说“您再推,下次就别来了”,他才笑着收下。“这推来推去的,不累吗?”
“累就对了,因为不合情理。”老周放下粉笔,“就像穿鞋子,合脚的鞋走着舒服,不合脚的,再好看也磨脚。礼这东西,就该像合脚的鞋,护住脚,还不耽误走路。”
苏拉想起外婆总说“礼多人不怪”,但她待人接物从不用那些虚礼。有回快递小哥送件晚了,急得满头汗,外婆递了杯凉茶,说“不急,喝口水”,小哥后来每次来都先给外婆的件打招呼。“这杯茶,比说十句‘没关系’都管用。”
“正是这话。”老周往窗外看了看,“冬天晒太阳,没人说‘你该晒十分钟’,可谁都知道晒着暖和。孔融让梨的道理,就像晒太阳,心里觉得暖,才是真懂了;要是觉得冷,再怎么晒也没用。”
放学铃响时,马克把书包甩到肩上,对苏拉说:“明天带包饼干,咱分着吃,不用你让我,我也不用让你,爱吃哪个拿哪个。”
苏拉笑着点头,暖气片上的橘子皮渐渐凉了,可教室里那点关于“让”的琢磨,却像刚烧开的水,慢慢冒着热气。有些道理,不用非得学孔融,遇上事了,摸摸自己的心,就知道该咋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