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碾过一块尖石头,“哐当”一声震得车板直颤,苏拉怀里的陶碗差点滑出去。她慌忙用围裙兜住,碗里的野菊晃了晃,蔫巴巴的花瓣又掉了一片。
“我说马克,你就不能看着点路?”她把陶碗塞进角落的布袋里,伸手揉了揉被震麻的膝盖,“这野菊本来就快不行了,经你这么折腾,怕是活不到海边。”
马克在前面驾着车,后脑勺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你当这是城里的石板路?”他头也不回地应着,鞭子往车辕上一拍,“这荒郊野岭的,石头比草都多,嫌颠你下来走啊。”
“走就走——”苏拉正想掀帘下去,被迪卡拉底按住了手。老先生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怀里揣着那封神秘信件,这会儿慢悠悠睁开眼:“让他去。马车颠,才好让脑子也动一动。”
苏拉噘着嘴坐回去,从布袋里掏出块麦饼,掰了一半递过去:“先生您吃点东西。这是昨天在镇上买的,还热乎着呢。”
迪卡拉底接过麦饼,却没往嘴里送,只是捏着饼边转了转:“你说说,咱们这趟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找那个‘知返岛’吗?”苏拉咬了口麦饼,饼渣掉在衣襟上,“看看那些‘以思为食’的人到底怎么活,说不定能明白些新道理。”
“那要是到了地方,发现他们跟我家隔壁那算命先生一个路数呢?”马克的声音从前面飘进来,带着点嘲讽,“整天故弄玄虚,骗吃骗喝,那咱们这趟不就成了笑话?”
苏拉把剩下的半块麦饼往车板上一拍:“就算真是那样,也算弄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是所有听起来玄乎的事都有道理。这不也是收获?”
“你这叫自欺欺人。”马克赶着马车拐过一道弯,车轮碾过积水的坑洼,溅起的泥点打在车帘上,“我爹常说,做买卖得算成本,跑三千里路就为了证明人家是骗子,这账怎么算都不划算。”
迪卡拉底把麦饼分成小块,慢悠悠往嘴里送:“马克,你爹做买卖,是只看赚了多少铜板吗?”
“不然呢?”
“那他去年冬天,把仓库里的粮食分给挨饿的邻居,算不算赔本?”
马克的声音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那是因为……因为那些邻居春天能帮咱家种地。先生您这是抬杠。”
“我是想让你想想,”迪卡拉底的声音透过车帘,像晒过太阳的棉絮,温乎乎的,“有些事的‘成本’,不在当下的铜板里。就像你学哲学,耽误了帮家里算账,算不算赔本?”
车辕咯吱响了两声,马克没接话。苏拉趁机凑到窗边,掀帘看了看:“前面好像有片林子,要不咱们在那儿歇歇脚?我去拾点柴火,烧点热水。”
马车刚停稳,马克就跳了下来,往车底瞅了瞅:“后轮的辐条松了,得紧一紧。”他从工具箱里翻出扳手,蹲在车轮边叮叮当当拧起来,额头上的汗珠顺着下巴往下掉,砸在滚烫的车轴上,“滋啦”一声就没了。
苏拉抱着陶碗跑到林子边,找了块背阴的石头,小心翼翼把野菊放上去。她用手帕蘸了水壶里的水,一点一点往花瓣上抹:“再撑几天,到了海边说不定就好了。”说着又想起什么,往四周看了看,采了几片宽大的叶子,盖在花上挡太阳。
迪卡拉底坐在树荫下,看着两个学生忙忙碌碌。苏拉蹲在石头边跟野菊说话,那样子像是在跟老朋友商量事;马克拧着辐条,眉头皱得紧紧的,仿佛那不是木头辐条,而是道解不开的哲学难题。他忽然觉得,这趟旅途本身,或许比目的地更有意思。
“苏拉,过来。”迪卡拉底拍了拍身边的草地。
苏拉擦了擦手上的水珠跑过来,刚坐下就问:“先生,您说那些岛上的人,真的能靠思考活着吗?我昨晚想了半宿,就算他们不想着吃饭,总得喝水吧?总不能靠琢磨‘水是什么’就不渴了吧?”
“你觉得呢?”迪卡拉底反问。
“我觉得……”苏拉揪着身边的草叶,“要么他们有咱们不知道的本事,要么就是写信的人夸大其词。就像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总得添点油盐才好听。”
“那你还愿意去?”
“愿意啊。”她眼睛亮起来,“就算是夸大其词,能把‘思考’说得这么重要,也肯定有特别的地方。就像我娘做的菜,明明是普通的萝卜,她总说‘这萝卜是受过霜的,甜着呢’,虽然没她说的那么神,但确实比一般萝卜好吃点。”
马克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还攥着扳手:“照你这么说,要是人家说‘石头能当饭吃’,你也得啃块石头试试?”
“我才不傻。”苏拉梗着脖子,“我会先看看他们是不是真吃石头,怎么吃的,吃了有没有事。这就像先生教的,先观察,再琢磨,最后才下结论。”
迪卡拉底看着马克:“你呢?你觉得咱们该琢磨些什么?”
马克把扳手往地上一扔,在草地上坐下,随手捡起块小石子捏在手里:“我琢磨着,就算他们真有什么了不起的哲学,跟咱们也不一定对路。就像北边人爱吃面,南边人爱吃米,你非让南边人学北边人啃硬面馍,人家未必觉得好。”
“可面和米都是粮食啊。”苏拉反驳,“就算吃法不一样,目的不都是填饱肚子吗?哲学不也一样?不管怎么说,不都是想弄明白人和世界的道理?”
“那可不一样。”马克把石子往远处一扔,石子划过一道弧线,落进草丛里,“我堂哥去年去西边做买卖,说那边的人见面得鞠躬,还不能随便笑,说是对神不敬。咱们觉得见面打招呼笑笑才礼貌,到那儿就成了没规矩。哲学要是也这样,咱们学了又有什么用?”
迪卡拉底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你们看这圈,从这边看是圆的,从那边看,是不是就成了一条线?”
两人都凑过来看,苏拉说:“还是圆的啊。”马克却皱起眉:“从边上看,好像……是有点像线。”
“这就是了。”迪卡拉底用树枝把圈擦掉,“一样东西,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就不一样。但这东西本身,并没有变。北边的面,南边的米,都是为了填饱肚子;西边的鞠躬,咱们的笑,都是为了表示友好。”
他顿了顿,看着远处起伏的丘陵:“怕就怕,咱们只认自己看到的‘线’,忘了那原本是个‘圈’。这趟去‘知返岛’,不是为了学他们怎么‘画圈’,是为了看看,换个地方画圈,能画出什么不一样的花样。”
苏拉若有所思地站起来,跑回石头边把野菊抱过来,小心地放进车里:“我刚才给花遮叶子的时候,从叶子缝里看太阳,觉得太阳好像变小了。其实太阳没变,是叶子挡了挡。说不定那些岛上的人,就是找到了特别的‘叶子’,能看到咱们平时看不到的东西。”
马克哼了一声,却没反驳,只是起身往马车那边走:“辐条紧好了,再不走天就黑了。前面听说有个驿站,但愿能有口热汤喝。”
重新上路时,马车好像平稳了些。苏拉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忽然问:“先生,要是咱们学了新的道理,会不会忘了以前学的?就像装了新麦子,旧麦子就得倒出去?”
迪卡拉底从布袋里掏出块布,慢悠悠擦着那支用了多年的羽毛笔:“粮仓大了,就能新旧麦子都装下。怕的是粮仓太小,又不肯扩建,那自然得扔旧的才能装新的。”他把笔收好,“哲学不是口袋,是粮仓,越用越该宽敞才是。”
马克在前头听到了,忽然笑了一声:“我爹常说,粮仓再大,也得挑好麦子装,要是混进了发霉的,一仓好麦子都得糟践了。”
“那就要看你会不会挑了。”迪卡拉底的声音带着笑意,“挑麦子得看颜色闻气味,辨道理也一样,得用脑子细细品。”
夕阳把马车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慢慢往前挪的蛇。苏拉把那朵野菊放在窗边,让最后一点阳光落在花瓣上。她觉得这朵花好像精神了点,说不定真能撑到海边。就像他们心里的那些疑问,一路琢磨着,说不定到了地方,自然就有答案了。
车轱辘碾过路面的石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轻轻翻着书页。前路还长,疑问也多,但马车总在往前走着,就像思考,只要不停,总会离答案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