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石碾子停了,麦秸堆成小山,孩子们在上面打滚,笑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苏拉坐在草垛边,手里翻着先生借给她的《礼记》,指尖划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那行字,忽然抬头问:“你说,天下大同到底是啥模样?”
马克正帮着王大伯解牛绳,闻言直起腰,牛尾巴扫过他的裤腿,留下串泥点。“不就是书上说的‘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他挠挠头,“前儿镇上戏台演《尧舜禅让》,说那时候大家把粮食堆在路边,谁饿了都能拿,那算不算大同?”
“可戏里还说,有个人拿了粮食没干活,被大家指脊梁骨呢。”苏拉把书往麦秸上一放,“要是光让拿不让干,再多粮食也得被吃空。就像咱村的水井,谁家都能挑水,但也得轮流淘井,不然水就浑了。”
话没说完,就见二愣子背着半袋红薯从坡上下来,裤脚沾着草籽。“你们说的大同,是不是就不用分你我了?”他把红薯往石桌上一倒,“昨儿我去邻村换种子,张大哥把最好的谷子给了我,没要我多换的红薯,说‘都是种地的,分那么清干啥’,这算不算大同的影子?”
马克想起去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村西头李奶奶家的烟囱不冒烟了,是二愣子揣着热馒头翻墙进去,才发现老人病了。后来全村人轮流送吃的,直到李奶奶好利索。“那时候倒真像‘老有所终’。”他踢了踢脚下的麦秸,“可开春后,王大伯和刘大叔为了地界的事吵了三天,差点动了锄头——这离大同还差着远呢。”
教书先生不知啥时候站在槐树下,手里摇着蒲扇,扇面上画着太极图。“大同不是没有争执,是争执能好好解决。”他走过来,指着场上的麦秸,“你看这些麦秸,有的要当柴烧,有的要垫圈,有的要留给孩子们玩,各有各的用处,却都从一棵麦子上来。大同就像这麦秸,各得其所,又不相碍。”
苏拉忽然想起镇上的集市。卖菜的张大娘总把蔫了的菜送给讨饭的老汉,打铁匠李师傅会给没钱的孩童修农具,可也有人为了几分钱争得面红耳赤。“集市上有好有坏,算不算大同的一半?”她问。
“算。”先生往石碾子上坐,蒲扇指着远处的田埂,“就像水稻和麦子,都要晒太阳,可水稻爱水,麦子耐旱,不能强求一样。大同不是让所有人都一个样,是水稻能好好长在水里,麦子能好好长在旱地,各有各的收成。”
这话让马克心里一动。他想起自己和苏拉,他爱爬山上树采草药,苏拉爱蹲在院里绣花编筐,两人做的事不一样,却都能帮衬家里。要是硬让苏拉去采药,她准得摔下山;让自己去绣花,绣出来的怕比东施的颦眉还难看。
“可书上说‘天下为公’,要是有人总想占便宜咋办?”二愣子挠着头,“前阵子村里分救济粮,赵二婶多领了两斤,被人发现了,现在见谁都躲着走。”
“这就是‘大道’没行开的时候。”先生的蒲扇停在半空,“就像种麦子,得先把地里的石头捡干净,不然苗长不直。大同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得大家一起拾掇——你帮我拔草,我帮你浇水,谁偷懒了,大伙就得提醒他。赵二婶多领了粮,后来不是悄悄送回来了?知道错了能改,就还是好的。”
日头偏西时,晒谷场来了个陌生的货郎,推着独轮车,车斗里装着针头线脑,还有几本旧书。他说路过此地,想讨碗水喝,苏拉端水给他时,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芝麻糖,分给了在场的孩子。
“我走南闯北,见多了村子。”货郎擦着汗,“有的村互相帮衬,日子越过越旺;有的村各顾各,连条路都修不起来。你们村的麦秸堆得这么齐整,孩子们笑得这么欢,就离那大同不远了。”
马克听着,忽然明白“大同”不是遥不可及的梦。就像村里的晒谷场,谁家收了粮食都能来晒,没人看守,却很少丢东西;谁家有红白事,不用招呼,大伙都来帮忙。这些事不大,却像田里的小苗,慢慢长着,说不定哪天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可城里的有钱人,住着高楼大院,门口还有人看守,他们咋不搞大同?”苏拉望着远处的炊烟,轻声问。
“高楼大院也挡不住人心。”先生的蒲扇又摇起来,“去年城里遭了水灾,有钱人捐的粮食,不也运到了灾区?就像河里的水,不管是从山里来的,还是从泉里来的,最后都要往低处流,滋养庄稼。大同就是让这水流得更顺些,别被堤坝堵死了。”
天黑时,货郎要赶路,村民们给他装了满满一袋新麦,还塞了几个热馒头。货郎眼圈红了:“我走了三十年江湖,就数你们村实在。”他从车斗里拿出那几本旧书,递给苏拉,“这《诗经》里有‘民亦劳止,汔可小康’,先有小康,才有大同,你们村的日子,就是往大同走呢。”
货郎的独轮车吱呀呀远去,车灯像颗移动的星星。马克蹲在麦秸堆上,看着村里的灯火,李奶奶家的窗户亮了,王大伯在给牛添草,二愣子正帮邻居修栅栏。这些平常的光景,凑在一起,竟让他想起了书上的话:“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
苏拉把那几本旧书抱在怀里,忽然笑道:“你看,货郎说先有小康再有大同,咱村现在不就是这样?有人养老,有人干活,孩子们有学上,就像刚抽穗的麦子,慢慢长,总会饱满的。”
夜风带着麦香吹过来,槐树叶沙沙响,像在应和她的话。马克想起先生说的“大同不是千人一面,是百样花开在一个院子里”,牡丹有牡丹的艳,菊花有菊花的香,谁也不用学谁,却都能在阳光下好好开。
他忽然不觉得大同有多远了。就像井里的水,你一瓢我一瓢,看着舀一点少一点,可雨下来了,水又满了。人心也是这样,你帮我一把,我扶你一下,看似平常,却能积成江海。说不定等石碾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孩子们长大了,这天下大同的梦,就藏在他们种的庄稼里,织的布帛里,过的日子里了。
月光爬上麦秸堆,像铺了层银霜。苏拉把《礼记》放在石碾子上,书页被风吹得轻轻翻,“天下为公”那行字,在月光下格外清晰。马克觉得,这字不再是书本上的墨迹,倒像村里的井水,清凌凌的,能照见人心,也能浇出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