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刚过,院子里的青苔洇着水,墨子的弟子们围坐在堂屋,手里的竹简还带着潮意。角落里的炭盆余烬未熄,马克蹲在旁边拨了拨,火星子跳起来,映得他蓝眼睛亮了亮:“先生,昨日楚地来的商队说,公输班为楚国造了云梯,怕是要攻宋了。”
苏拉正用布擦着案上的陶壶,闻言手一顿:“宋国不过弹丸之地,哪里禁得住楚国的铁蹄?”
话音未落,里屋的门“吱呀”开了。墨子披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褐衣,草鞋上还沾着泥——他刚从城外的工坊回来,那里正赶制着守城的器械。“楚要攻宋,”他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在水上,“我这就去郢都。”
弟子们都愣了。郢都离这里千里之遥,眼下正是雨季,官道泥泞,江河涨水,别说车马,就是步行也难。有个年轻弟子急得站起来:“先生,您年近六旬,这一路……”
墨子摆摆手,拿起墙角的竹杖:“义字当头,哪能顾得上这些?”他转身往屋里走,要取干粮和地图,布褐的后襟扫过案几,带落了半块吃剩的麦饼,滚到苏拉脚边。
苏拉捡起麦饼,拍了拍上面的灰:“先生,我与您同去。”
马克也跟着点头:“我也去!路上好歹能搭把手。”
墨子回头看了看他们,眼里露出些暖意,却摇了头:“你们留下,带着师弟们把工坊里的连弩车再检修一遍,若是我拦不住,宋国总要有些防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堂弟子,“记住,非攻不是空口说白话,得有人站出来,把刀兵挡在城外。”
第二日天未亮,墨子就出发了。没人知道他走的哪条路,只听说他白日顶着日头赶路,夜里借着星光蹚水,渴了就捧路边的雨水喝,饿了啃口干硬的粟米饼。有次路过淮河,船家说水太急不肯渡,他就脱了草鞋,背着行囊跳进水里,浊浪没到腰,硬是一步步蹚到了对岸,上岸时嘴唇冻得发紫,却还笑着对岸边惊掉了下巴的渔人说:“耽误不得,耽误不得。”
等他到郢都时,已经是第十天夜里。守城的士兵见他衣衫褴褛,以为是乞丐,举着戈要赶他走。墨子却直挺挺地站着,朗声道:“我是鲁人墨翟,求见楚王。”声音虽哑,却透着股子不肯折的劲儿。
楚王听说有个怪人千里迢迢来见,倒也好奇,让他进了宫。墨子刚站定,就见公输班从殿角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云梯的木模型,脸上带着几分得意。
“先生来此,莫非也要看我这云梯的厉害?”公输班扬了扬下巴。
墨子没理他,径直对楚王说:“有个北方人,放着自己的车不坐,非要偷邻居的破车;放着自己的锦绣不穿,非要偷邻居的粗布;放着自己的米肉不吃,非要偷邻居的糠麸。大王觉得这人如何?”
楚王皱了皱眉:“怕不是个疯子?”
“楚国方圆五千里,宋国才五百里,这不就像锦绣对粗布?楚国有云梦泽,犀牛麋鹿遍地,宋国连野鸡野兔都少见,这不就像米肉对糠麸?”墨子往前一步,声音陡然高了,“大王要攻宋,与那偷东西的疯子有何不同?”
楚王被噎得说不出话,瞅了瞅公输班。公输班上前一步:“先生说的是理,可我这云梯都造好了,总得试试用场。”
墨子笑了:“好啊,咱们就试试。”他解下腰间的麻绳,在地上摆了个城郭的模样,又捡起几根竹签当守城的器械,“我是宋城的守将,先生是楚兵,咱们比划比划。”
公输班用木片当云梯,往“城”上搭,墨子用竹签一拨,木片就倒了;公输班换了冲车,墨子用麻绳在“城”前一拦,冲车就动不了;公输班又想用火箭,墨子早捡了些湿泥块堆在“城”上,说这是防火的泥浆。来来回回九次,公输班的法子都被挡了回去,他盯着墨子,眼里冒起火:“我还有法子赢你,就是不说。”
墨子也盯着他,慢悠悠地说:“你那法子,我也知道,就是不说。”
楚王听得糊涂,追问是什么法子。墨子道:“公输先生是想杀了我,再攻宋。可我早派了三百弟子去宋国,带着我造的器械守城,他们个个都学会了我的法子。就算我死了,楚国也赢不了。”
楚王看着地上的“城郭”,又看看满头大汗的公输班,叹了口气:“罢了,我不攻宋了。”
墨子离开郢都时,公输班送他到城外。公输班说:“先生,我为你造辆好车吧,你这一路太苦了。”
墨子摆摆手:“我若要坐车,当初就不蹚那淮河了。”他顿了顿,望着宋国的方向,“义这东西,就像走路,你得一步一步踩在泥里,才能走到地头。光说不练,那叫空话,填不饱肚子,也挡不住刀兵。”
消息传回墨家的工坊,弟子们都围着马克和苏拉说这事。有个小弟子问:“先生这一路受了那么多罪,值吗?要是楚王不听劝,先生不就白受苦了?”
马克正用铁钳夹着烧红的铁块,往砧上砸,火星溅了他一脸,他却浑然不觉:“值!怎么不值?你看那些守城的器械,要是先生不去,楚国的兵真打过来,宋国人就得死多少?有时候坚守正义,就得先把自己豁出去。这叫知行合一,光心里想着‘不能打’没用,得真跑到楚王面前,把道理砸到他脸上,把本事亮给他看,这才叫真的‘非攻’。”
苏拉正给弟子们分新烤的麦饼,闻言把一块饼递给小弟子:“可你想过吗?要是楚王铁了心要攻宋,先生说不定会送命。那时候,‘义’的代价就是一条命,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她这话一出,堂屋里顿时静了。有个年长的弟子说:“可先生要是不去,心里的义不就成了摆设?”另一个弟子反驳:“可死了人,谁来教我们守义呢?”
马克把铁锤往砧上一放,粗声说:“我在故乡时,见过有人为了救落水的孩子,自己被冲走了。旁人都说他傻,可那孩子活下来了。你说他的义不值?在我看来,这世上的义,从来都不是算出来的,是做出来的。你算着代价,就迈不开脚了。”
苏拉蹲下身,看着炭盆里的火苗:“我不是说不该做,只是觉得,光有勇气不够。先生去之前,先派弟子去宋国守城,这才是周全。要是光凭着一股劲儿闯去郢都,没留后手,真出了意外,宋国会更危险。”她拿起一根柴火,拨了拨火苗,“你看这火,光有干柴烧不旺,还得有风吹着,有灰捧着,不然一阵雨来就灭了。义也一样,得有法子,有盘算,不然再大的勇气,也可能像无根的草,被风一吹就倒了。”
有个弟子挠挠头:“那到底是该像先生那样,先把自己豁出去?还是像苏拉说的,先盘算周全?”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墨子回来了。他身上的褐衣更破了,脚上的草鞋只剩了一只,另一只用麻绳绑着草编的鞋底,可眼睛却亮得很。他听见了屋里的话,往炭盆边一坐,拿起苏拉递来的麦饼,咬了一大口:“你们说的都对。”
他咽下嘴里的饼,指着外面的菜地:“去年种麦子,有虫害,我让你们夜里去捉虫,有人说太黑了怕蛇,有人说说不定虫自己会死。可最后呢?去捉虫的那几畦,收的麦子就多。”他又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守城图谱,“可光去捉虫不够,还得知道虫藏在叶子背面还是根底下,这就是盘算。”
“义这东西,”墨子拍了拍手里的麦饼,饼渣掉在地上,引来几只蚂蚁,“就像这蚂蚁搬东西,一只蚂蚁拖不动麦粒,可一群蚂蚁一块使劲,再大的麦粒也能拖回家。有人往前冲,有人在后头备着粮食,有人看着风向,少了哪样都不成。”
他望着远处的山,那里云雾缭绕,像是宋国的方向:“我蹚淮河的时候,也想过要是被冲走了怎么办。可一想到宋城的百姓,就觉得那点水不算什么。你们记住,义不是让每个人都去蹚河,是让每个人都知道,河那边有该护着的人,有人蹚河的时候,你要么递根绳子,要么在家烧好热水等着,别站在岸边说风凉话,更别把过河的人往水里推。”
雨又开始下了,打在屋顶的茅草上,沙沙作响。马克看着墨子脚上的破草鞋,想起他说的“一步一步踩在泥里”,突然觉得那草鞋上的泥,比任何金玉都要贵重。苏拉则望着墙上的守城图谱,那里的每一根线条,都像是用勇气和盘算拧成的绳子,一头系着墨家的信念,一头系着千里之外的城池。
堂屋里的炭盆还燃着,映着满屋子的人影,也映着那些关于“义”的话,像种子落在泥里,等着哪天发芽——或许是在某个需要有人站出来的时刻,或许是在某个需要递根绳子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