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室的沙发太软,陷进去就不想动。马克刚坐下,就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像被捂住的唢呐。
“是小郑吧?”苏拉看着登记表,“咨询师说他来这儿三个月了,总说‘离了女朋友活不了’。”
门开了,个戴眼镜的年轻小伙走出来,眼圈红红的,衬衫扣子扣错了两颗,手里攥着张纸巾,捏得不成样子。看见迪卡拉底他们,他愣了愣,往墙角缩了缩,像只受惊的兔子。
“聊聊?”迪卡拉底指了指走廊的长椅。
小郑没说话,却跟着坐了下来,双手插在裤兜里,指甲把布都抠得起了毛。“我又跟她吵架了。”他声音闷得像在瓮里,“她说我太黏人,查她手机,问她跟谁聊天,说跟我在一起喘不过气。”
“那你为啥总查她?”小雅递过去瓶水。
“我怕她走。”小郑的手指在瓶身上划着圈,“我从小就怕一个人,爸妈忙,总把我锁在家里,我就抱着个布娃娃说话。后来遇见她,她对我好,我就觉得抓住了救命稻草,怕一松手就沉下去。”
马克想起公司的实习生,每天下班都要给妈妈打一小时电话,吃啥穿啥都要问,有次妈妈出差,他居然在工位上哭了,说“不知道晚饭该吃啥”。“这……算依赖吧?”
“算,也不算。”小郑苦笑,“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控制不住。她晚点回消息,我就胡思乱想;她跟同事聚餐,我就觉得她在跟别人好。我也想改,可一想到‘她可能不要我了’,就浑身发抖。”
苏拉在本子上写着“依赖与自主”,笔尖在“依赖”两个字上描了又描:“那你试过一个人做点啥吗?”
“试过。”小郑的声音更低了,“她上周出差,我一个人在家,饭也不会做,就吃了三天泡面。夜里不敢关灯,总觉得屋里有人,凌晨三点给她打电话,她被吵醒了,跟我大吵一架,说‘你能不能成熟点’。”
迪卡拉底看着窗外的爬山虎,藤蔓缠在墙上,密密麻麻的,把窗户遮得只剩条缝。“你觉得这爬山虎,是离不开墙,还是墙离不开它?”
小郑愣了愣:“当然是爬山虎离不开墙,没墙它长不高。”
“可墙没了爬山虎,不就光秃秃的,不好看了?”迪卡拉底说,“依赖有时候就像这藤蔓和墙,不是谁离不开谁,是彼此需要。但要是藤蔓长得太疯,把墙都勒裂了,就不是需要,是伤害了。”
小林推了推眼镜,翻出笔记本:“书上说,健康的依赖是‘我需要你,但我也能自己过’;不健康的依赖是‘没有你,我就活不了’。就像人需要水,但不能泡在水里。”
“可我就是泡在水里太久了,不知道咋上岸。”小郑把水瓶往地上一放,“我总觉得自己像艘破船,得靠她这码头才能停下,不然就会漂走,沉底。”
旁边诊室的门开了,个老太太扶着个中年男人走出来,男人腿脚不利索,老太太走一步,他跟着挪一步,却笑得挺开心。“那是王大爷,”咨询师路过时说,“中风后走路不利索,全靠老伴扶着,可他每天自己练握力器,说‘不能让她太累’。”
“你看,”迪卡拉底指着他们,“王大爷依赖老伴扶着,可他也在自己使劲,这就叫‘互相搭把手’,不是‘把自己全交出去’。”
小郑望着那对老夫妻的背影,老太太帮男人理了理衣领,男人拍了拍老太太的手背,动作自然又亲昵。“我爸妈就是这样,我妈有高血压,我爸天天给她量血压;我爸爱喝酒,我妈就盯着他少喝。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可谁也没觉得被绑着。”
“因为他们知道,依赖不是把自己的重量全压在别人身上。”苏拉说,“就像两个人抬桌子,你抬一头,我抬一头,都使劲,才抬得动;要是你把桌子往我这边推,我肯定扛不住。”
小郑忽然站起来,在走廊里慢慢走了两步,手没插兜,也没攥东西,就自然地垂着。“我好像有点明白为啥她觉得喘不过气了。”他说,“我把我所有的害怕、不安都推给她了,让她一个人扛,她肯定累。”
他掏出手机,没像往常那样发信息问“你在干啥”,而是点开备忘录,写了行字:“今晚我自己做饭,炒个西红柿鸡蛋试试。”
“这就是上岸的第一步。”迪卡拉底笑了,“先试着自己走两步,哪怕走得晃悠。”
离开咨询室时,小郑说要去超市买西红柿,脚步虽然还有点犹豫,却比刚才稳当了些。阳光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直直的,没再往墙角缩。
“你说他能改过来吗?”小雅问。
“改过来很难,但他愿意试试,就比啥都强。”马克想起那艘“破船”的比喻,其实再破的船,也能学着自己掌舵,哪怕一开始会偏离航向。
苏拉把本子合上,风从走廊尽头吹过来,带着点爬山虎的清香:“我觉得,依赖不可怕,怕的是把依赖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忘了自己也能游泳。”
远处的老夫妻还在慢慢走,老太太说“慢点”,男人答“知道”,声音里没一点不耐烦,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树,根连着根,枝桠却各自伸向天空。
迪卡拉底望着他们,轻声说:“最好的关系,就是既能靠在一起取暖,又能各自朝着太阳生长。”
小郑的背影在超市门口拐了个弯,没再回头。马克觉得,他手里的西红柿,大概会炒出这辈子最香的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