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河灯之处乃明清河的一条半大支流,此时两岸早已挤满了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河面上浮动的灯火映照着一张张含情脉脉的脸,有人痴痴凝望心上人,连手中河灯燃了半截都浑然不觉。也有如崔锦尚这般未出阁的独身姑娘,只图个热闹,买了各色河灯往水里放,或祈盼家中人身体康健,或求一美满姻缘。
崔锦尚一连放了好几盏灯,正揉着发麻的腿站起身,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唤,“锦尚,真巧啊!”
“盛莲!”她惊喜回头,却倏地翘起了嘴,语气稍显埋怨道:“前些日子遣人送信去你府上,邀你出门,你推脱说身体不适,今日倒自个儿出来了!”
崔锦尚的闺中密友并不多,崔盛莲算得上其中一个,二人相识十余年,感情颇为深厚。
“四月三十是我娘亲忌辰,”崔盛莲眸光一黯,“前几日皆在别院守丧,昨儿个才回府。”
锦尚心头猛地一揪,赶忙握住她微凉的指尖,连声致歉道:“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别介意,难得出门,要玩得开心才是!”
见她满面愧色,崔盛莲反倒笑起来,“好啦,你怎这般严肃,我母亲都过世三年了,我早已习惯了。”
崔锦尚知她口是心非,自从母亲病逝,盛莲大病一场后性格便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旁人瞧不出,她却心知肚明。
她不再由着这个话头继续,遂问道:“可放了河灯?我这儿还有好些个,通通送你,咱们赶紧寻个好位置去!”
“嗯!”
她们往上游走了片刻,“那桥上出了何事?好生热闹,去看看!”崔锦尚不由分说地拉着崔盛莲朝那处跑去。
“大小姐,那儿人太多,咱们就别过去了,万一踩伤了脚可不划算!”琥珀蹙眉劝道。
“琥珀说得对,我们别去了。”崔盛莲也低声附和。
“看看便回,不必担心,瞧我这不是拉着你!”崔锦尚半举着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晃了晃。
几人等了半晌才挤进桥上,扒着半人高的石沿往下瞧,原是一群红色鲤鱼在与众花灯嬉戏,场面实在有趣。
不少才子佳人见此情景,忍不住高声赋诗一首,引得众人连连称赞,顿时人声掌声交织,这座平日里毫不起眼的石桥难得有如此生机。
风信心急如焚,眼见着崔府几位小姐全上了那座人满为患的石桥,他若强行施展轻功,冲撞了桥上其他姑娘,那罪过也不小,他权衡一二只得作罢,焦急地在原地踱着步,心中则盼着府上的小姐千万别出岔子,否则公子非得扒了自己的皮!
“啊——”一声惊呼划破夜空,风信猛然抬头,只见桥栏边正滚落下一抹素色身影,“不好!”他瞳孔一缩,迅速飞身上前却迟了半步,眼看着那女子即将坠入河中,却不料一道墨色残影掠过眼帘,将女子托抱在怀中,而后足尖轻点水面的莲花灯,转瞬之间稳稳落回桥畔,只余一串河灯在涟漪中轻轻打转。
“大小姐!”琥珀吓得脸色惨白,穿过一哄而散的人群奔到崔锦尚身旁,“大小姐,您没事吧,奴婢的魂儿都吓飞了!”
“大姐姐!”锦心锦仪也匆忙从桥上下来,她们身后的崔盛莲也吓得花容失色。
上官逸将一时愣怔的崔锦尚缓缓放在地上,脚一沾地她才回过神来,“好险好险,还以为这次定要变成落汤鸡让你们看我笑话了!”
“小姐,你还有心思说笑,这么深的水哪里是落汤鸡那样简单!”
上官逸笑出声,“崔大小姐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倒是令在下心生佩服。”
“多谢上官将军免了我的‘落汤鸡’之糗,锦尚感激不尽!”崔锦尚福了福身,还欲再说上两句,崔盛莲却抓着她的小臂,哭得梨花带雨道:“锦尚,我,我不想放手的,可是力道太大了,我没拉住……”
“这与你何干,你若不松开,定要与我一道跌入河中,你身子骨本就弱,哪里经得起折腾,好在眼下咱们都没事,别哭了。”崔锦尚抬手替她擦去眼泪,温声安慰着她,又吩咐她身侧的贴身婢女道:“慧儿,快些扶你家小姐回去休息。”
崔盛莲的身影走远,崔锦心紧蹙的眉头才松懈几分,“怎么了?你作甚要用这种眼神瞧着盛莲姐姐?”崔锦仪疑惑地低声开口。
“无事,可能我看错了吧。”锦心摇了摇头,忙钻到崔锦尚身旁将她细细查看了一番,见大姐姐无事才放下心来。
“将军,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风信双手抱拳半跪在地,感激之色溢于言表,“多亏您出手相救,我家大小姐才免于受难!”
“我看你是怕阿堂剥了你的皮。”上官逸调侃道。
“这,倒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你们可千万别跟他提方才的事,不然我皮保住了,这里可得开花了!”风信用可怜巴巴的求饶眼神瞅着众人,指了指自个儿的屁股。
崔锦尚抿嘴轻笑,“不知上官将军今日可有功夫同我们一道游玩?”
“今日奉祖母之命前来听经,现下确无他事,不如陪你们走一走,望小姐们千万别嫌我麻烦。”他言辞诚恳,半点没有高高在上的傲气。
锦心锦仪又撒欢儿似的跑没影了。
“崔府的姑娘皆是性情中人,比起我府中那些斯斯文文的妹妹们有趣许多。”
“这晋安城中受人赞颂的偏偏又是端庄娴静的女子,如我们这般可入不了他人的眼。”
“未必,世间众人何止千万,每一个人出生时便有了不同的面孔以及不同的性格,却碍于世道的禁锢不得不扭曲自己的心性,这本就是极可悲的事情。”他顿声看向崔锦尚,“崔大小姐若能按自己心意而活,说不定也能成为一代女侠。”
崔锦尚心头颤了颤,眼前的人不过与自己仅有两面之缘,他竟能看透自己的内心,能坐上金吾卫少将军之位的人果真不简单。
“人活在世免不了承担责任,无法率性而活或许才是多数人的归途,倒没有什么值得不平或不甘的。”崔锦尚心中坦然,“若能顾好眼下的快活已是难得,上官将军,你说呢?”
上官逸唇角的笑意逐渐加深,“自然是。”他停顿片刻,终是情不自禁地说道:“此话可能唐突,但崔大小姐,你与我母亲的性子极像。”
崔锦尚噗呲一笑,“母亲?还从未有男子说我像他的母亲,真是新鲜!”
上官逸略显困窘,“在下并非有意唐突姑娘。”
“无妨,能养出上官将军这样文武双全的儿子,想必你母亲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女子,我便当你是夸我了!”
“多谢崔大小姐谅解。”上官逸微微躬身以示谢意,“我父亲从文,母亲善武,在我记忆中,他们二人之间的话虽极少,感情却比任何夫妻都要深厚,如今想来确实羡煞旁人。”
崔锦尚闻言,眉尖浮起疑云,“你母亲怎么了?”
上官逸眸中含着愁绪,声音转而低沉了几分,“我十岁时她便不在了……”
锦尚恨不得打上自己两巴掌,让她嘴快,短短一个时辰就戳了两个人的心窝子。
“不如吃个蜜饯,忘了所有不快之事!”她不知要如何安慰,索性一把抓过他的手,将先前琥珀买的梅干塞了进去。
上官逸只觉手心凉丝丝的,一粒暗红色的梅子躺在那处,让他破天荒地感到唇齿生津。
察觉到他神色缓和,崔锦尚又开口邀约道:“前方有投壶,上官将军可要与我比上两场?”
“崔大小姐要与我比试?不怕输得难看?”头一遭有姑娘邀他比赛投壶,着实令他惊讶万分。
“嘁,怎么?我们还没比,上官将军便瞧不起人了?兵家有忌,万万不可大意轻敌!”崔锦尚轻挑秀眉,一脸的正色,俨然一副对结果成竹在胸的神态。
“好,比就比,若当真是我输了,你可不许笑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