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谷的晨雨带着铁锈味,顺着穹顶的裂缝蜿蜒而下,在典籍架的金属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林野将第七张霉变的《春秋公羊传》残页铺在亚麻布上时,指尖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 那是昨日处理变异荆棘藤蔓时被尖刺划破的,此刻贴着用红锈草汁浸泡过的麻布,草汁的涩味混着雨水的潮气钻进鼻腔。
“纤维分离的水温必须控制在 43 度。” 长老的声音从修复台另一端传来,枣木杖的底端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的声响。老人正用银质镊子夹起一片泛黄的纸角,对着从天窗漏下的微光仔细端详,辐射仪的指针在 0.3Sv\/h 处微微颤动,像只不安分的蜂鸟。
林野的目光落在台面上的陶盆里。浑浊的液体里漂浮着细碎的白色纤维,那是用三份旧报纸、两份桑皮纸和一份变异芦苇浆混合煮沸的成果。他从墙角提起铜制水壶,壶身上的刻度线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只能凭手感估测水量 —— 这是守卷人第七代传下来的工具,壶底的炭化痕迹记录着一百六十年的火烤水沸。
“昨天从荆棘丛带回的样本呢?” 长老突然开口,镊子尖挑起一缕半透明的纤维,在光线下泛着诡异的银光。这是从《天工开物》的残页上分离出来的,纸张边缘还留着被噬铁虫啃噬的锯齿痕。
林野从石柜里取出个密封的陶罐,打开盖子时,一股淡淡的金属腥气弥漫开来。罐底铺着层辐射屏蔽纸,上面放着几片暗紫色的荆棘叶片,叶脉处的银白色纤维像极了盘绕的细铁丝。“阿正用碱水浸泡了整夜,纤维还是硬得像铁丝。” 他用骨刀挑起一根纤维,对着光线拉扯,纤维在受力到极限时突然绷断,发出细微的脆响。
长老放下镊子,佝偻着身子凑近陶罐。老人的呼吸带着浓重的草木灰味,那是常年吸食变异烟草留下的痕迹。“用‘脱胶酶’试试。” 他的指尖在陶罐边缘轻轻敲击,节奏与《档案修复要术》里记载的纤维分离口诀暗合,“记得按三比一的比例掺山泉水,酶剂活性在 0.32Sv\/h 时最稳定。”
林野从木架上取下个棕色陶罐,标签上的 “脱胶酶” 三个字是用朱砂写的,边缘已经发黑。这是用辐射冰原的耐寒真菌培育的生物酶,能分解植物纤维中的胶质,但对辐射极其敏感,温度超过 18 度就会失效。他用竹筒量取酶剂时,看见罐底沉着几粒黑色的沉淀物 —— 那是去年处理《考工记》残页时残留的,当时酶剂突然失活,导致半张纸的纤维彻底碳化。
“水温计。” 林野朝对面的阿正伸出手,少年正蹲在地上用陶杵研磨草木灰,鼻尖沾着白色的粉末,像只受惊的雪鼬。阿木的弟弟从三年前开始跟着学习修复术,最擅长的是用变异苔藓制作粘合剂,但每次处理旧纸张都会紧张得手心冒汗。
铜制水温计的玻璃管里,红色的液柱正缓缓攀升。林野用竹片轻轻搅动陶盆里的混合液,目光落在盆底的螺旋纹路 —— 这是修复台特有的标记,据说是第一代守卷人按照星图雕刻的,每个螺旋的角度都精确到七分之一度。当液柱停在 43 度刻度线时,他迅速倒入脱胶酶,液体表面立刻泛起细密的泡沫,像被惊扰的蜂群。
“注意看纤维的舒展速度。” 长老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那些沉睡的文字。老人从怀里摸出个放大镜,镜面边缘的铜圈已经氧化发黑,但中央的凸透镜依然清晰,能看清纤维表面的细微纹路。“旧文明的纸张用楮树韧皮制成,纤维截面呈多角形;我们现在用的变异芦苇,截面是圆形的。”
林野的镊子尖挑起一缕纤维,在放大镜下,那些白色的细丝果然呈现出不规则的棱角,像被风化的岩石。他突然想起昨日在荆棘叶片里发现的银白色纤维,截面似乎是完美的六边形,与《物理残卷》里记载的 “碳六十分子结构” 插图惊人地相似。
“长老,” 他的喉结动了动,“您见过截面是六边形的植物纤维吗?”
长老的镊子顿在半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老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从典籍架上取下一卷用麻布包裹的东西,解开麻布时,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黄纸 —— 这是档案谷最珍贵的 “纸母”,用未受辐射污染的楮树韧皮制成,每一张都标着传承人的名字,最新的那页写着林野父亲的名字,墨迹已经发黑。
“大断裂前的纸,” 长老用镊子夹起最上面的一张,纸张薄如蝉翼,在光线下能看见均匀分布的纤维,“纤维里混着蚕丝,所以能保存百年。” 他将纸浸入清水,原本泛黄的纸张渐渐变得透明,纤维间的蚕丝像金线般闪烁。
林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从未见过如此完好的旧纸张,纤维的排列方式呈现出某种规律的交织,不像现在的手工纸那样杂乱。“这是……”
“永乐大典的散页。” 长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年你爷爷从沪城废墟的保险柜里找到的,外面裹着三层铅皮,辐射值只有 0.02Sv\/h。” 老人将纸从水中取出,用亚麻布轻轻按压,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初生的婴儿。
阿正突然发出一声轻呼。林野转头看去,发现少年正盯着陶盆里的液体 —— 那些从荆棘叶片分离出的纤维,在脱胶酶的作用下竟开始发光,银白色的细丝在浑浊的液体里蜿蜒游动,像一群微型的鳗鱼。
“关掉天窗的遮光板!” 长老的声音陡然提高,枣木杖重重地敲在地上,震得台面上的陶碗都跳了起来。老人迅速用辐射屏蔽纸盖住陶罐,动作快得不像个步履蹒跚的老者,“这种纤维会吸收暗物质辐射,见光会释放毒素!”
林野立刻拉下厚重的麻布帘,修复室瞬间陷入昏暗,只剩下墙角油灯的微光。他看见长老的辐射仪指针正在疯狂跳动,从 0.3Sv\/h 一路飙升到 0.45Sv\/h,红色的警示灯像颗跳动的心脏。
“怎么会这样?” 阿正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变异植物图鉴》里说荆棘纤维只会传导电流……”
“那是没见过被暗物质辐射改造过的。” 长老的声音有些发闷,他正用铅皮将陶罐密封起来,“‘大断裂’后,有些植物的基因链被彻底改写了,它们不再是单纯的植物,是…… 活的金属。”
林野的后背沁出冷汗。他想起那些缠绕在防御栅栏上的荆棘藤蔓,想起它们螺旋状的生长纹路,突然明白为什么净化者会崇拜这些变异生物 —— 它们身上藏着旧文明的技术痕迹。
“这些纤维……” 林野的声音有些干涩,“能用来造纸吗?”
长老的动作顿了顿,转身时,油灯的光恰好照亮他脸上的皱纹,像幅被雨水浸泡过的地图。“你爷爷年轻时试过。” 老人的声音低沉下来,“用噬铁虫的壳粉混合荆棘纤维,造出的纸能挡住 0.5Sv\/h 的辐射,但……”
“但什么?”
“三个月后,那些纸开始吞噬金属。” 长老的喉结动了动,“把档案室里的铜制工具都啃出了洞,像被虫蛀过一样。你爷爷最后只能把整批纸烧了,那场火烤焦了三层典籍架。”
油灯的灯芯爆出个火星,照亮修复台上的《春秋公羊传》残页。林野看见那些用朱砂写就的批注正在微微褪色,墨迹边缘泛起淡淡的青黑色 —— 这是被辐射污染的迹象,比昨日又严重了几分。
“必须加快修复进度。” 他突然站起身,膝盖在青石板上磕出沉闷的响声,“把一级典籍的纤维都提取出来,用铅盒封存。”
长老没有反对,只是将密封好的陶罐放进石柜最深处,用三道铜锁锁住。“阿正,去把东边仓库的桑皮纸都搬过来。” 老人的枣木杖指向门口,“记得带上辐射仪,超过 0.35Sv\/h 就立刻退回来。”
少年应声跑出去,草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林野重新点亮一盏油灯,将《永乐大典》的散页铺在亚麻布上,用软毛刷轻轻扫过纸面。在灯光下,他看见纤维间的蚕丝呈现出规则的网状结构,与荆棘藤蔓的螺旋纹路形成奇妙的呼应。
“这上面的字,” 林野的指尖落在 “天道循环” 四个字上,墨迹在光线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是用什么写的?”
“银朱调的墨。” 长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旧文明的文人用朱砂混银箔粉末,既能防虫蛀,又能抗辐射。可惜现在的银矿都在死亡区,我们只能用变异墨草汁代替。”
林野突然想起那块刻着 734 的金属片,边缘的锯齿痕里似乎也嵌着类似的银朱粉末。他从怀里掏出金属片,放在《永乐大典》的散页旁,发现两者的光泽在灯光下竟渐渐融合,像被同一种能量场笼罩。
“这是什么?” 长老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像鹰隼发现了猎物。
林野的心跳骤然加快,他下意识地想把金属片藏起来,却被老人枯瘦的手指按住。“从…… 从荆棘丛里捡的。”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感觉那块冰凉的金属正在掌心发烫。
长老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着金属片上的螺旋纹路,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老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手帕捂住嘴时,林野看见布料上渗出淡淡的血迹 —— 这是辐射病加重的迹象,比上个月频繁了许多。
“把它收起来。” 长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手指在金属片上的 “734” 字样上重重按了一下,“永远别让净化者看见这个,尤其是那个戴面具的。”
林野将金属片塞进贴身的口袋,紧贴着胸口的位置。那里的皮肤能清晰地感觉到金属的震动,与心脏的跳动形成某种诡异的共鸣。他想起昨夜的梦境,发光尖塔的基座上,似乎也刻着一串模糊的数字。
雨还在下,修复室的油灯被风吹得摇晃,典籍架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怪异的形状。林野重新坐下,将《春秋公羊传》的残页浸入温水,指尖的纤维在触碰的瞬间突然收缩,像活物般缠绕住他的指甲。
“小心点。” 长老的声音里带着疲惫,“这些旧纸张里藏着太多记忆,有的会保护你,有的…… 会吞噬你。”
林野没有说话,只是用镊子轻轻将缠绕的纤维解开。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些白色的细丝仿佛变成了无数条细小的蛇,在水中缓缓游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不仅仅是修复典籍,更是在拼凑被遗忘的历史 —— 那些被 “大断裂” 撕碎的真相,或许就藏在这些纵横交错的纤维里。
阿正抱着桑皮纸回来时,雨势已经小了很多。少年的裤脚沾满泥浆,辐射仪的指针指向 0.33Sv\/h,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西边的栅栏又被荆棘钻了几个洞,苏锐哥正带着人加固呢。”
林野接过纸卷,指尖触到纸张表面的绒毛 —— 这是用未受辐射污染的桑树皮制成的,全档案谷只剩最后五卷。他想起长老说过的话,知识就像这些纤维,只有经过分离、清洗、重组,才能形成坚韧的纸张,抵御时间的侵蚀。
“开始处理《周髀算经》吧。” 林野将油灯往中间推了推,灯光照亮典籍封面上的星图,“先分离纤维,再用蚕丝加固,我们要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
长老没有反对,只是默默地将银质镊子浸入酒精罐消毒。在昏暗的光线下,老人的侧脸像块被岁月侵蚀的石雕,辐射仪的指针依旧在 0.3Sv\/h 处颤动,像在计数着某个正在逼近的脚步。
林野的指尖再次触到那些古老的纤维,感觉它们在温水里轻轻舒展,仿佛沉睡了百年的灵魂正在苏醒。他知道,无论外面的荆棘如何蔓延,无论辐射值如何攀升,只要这些纤维还在,档案谷的灯火就不会熄灭。
雨停的时候,第一缕阳光透过天窗照进修复室,在水面上投下金色的光斑。林野看着那些重新组合的纤维在光线下渐渐成形,突然觉得它们像一张巨大的网,连接着过去与未来,而自己,就是这张网上的一个结,渺小却不可或缺。
金属片在怀里微微发烫,与手腕的胎记遥相呼应。林野低下头,看见水面上自己的倒影里,那块淡青色的印记正在隐隐发光,像片蜷缩的叶子,又像个尚未展开的螺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