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务局招待所那间临时充当“脱产学习班”的会议室里,空气浑浊得像一锅放馊了的粥。后勤处副处长刘胖子,还有另外六个新规考核不及格的中层干部,蔫头耷脑地坐在长桌旁。桌上摊着崭新的《新规汇编》和案例分析材料,但书页崭新得刺眼。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成了唯一清晰可辨的节奏,敲打着沉闷的寂静。
刘胖子胖脸上油汗涔涔,眼神烦躁地扫过窗外,又偷偷瞥向门口。他屁股底下像长了钉子,坐立不安。仓库那边出事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毒虫,早就在他们这些“学习班”成员之间隐秘地流传开了。马振国被抓了!小孙瘫了!张有福在逃!安监处和纪检组像疯了一样在仓库里翻箱倒柜!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得刘胖子心肝肺都在颤。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劳保用品采购…自己分管的范围…马振国那个蠢货会不会把自己供出来?还有张有福…那家伙嘴巴严不严?他越想越怕,越想越躁,哪里还看得进半个字。
“砰!”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人事科长老李一脸肃杀地站在门口,目光像冰锥子,挨个刺过在座每一个人,最后狠狠钉在刘胖子身上。
“刘副处长!”老李的声音冷硬得像块生铁,“站起来!”
刘胖子一个哆嗦,肥胖的身体笨拙地弹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李…李科,什么事?”
“什么事?”老李冷笑一声,将一份文件重重拍在刘胖子面前的桌子上,“啪”的一声巨响,震得其他几个干部浑身一颤。“王局亲自指示!脱产学习期间,心不在焉,思想抵触,牢骚满腹,公然抱怨组织学习是‘整人’!你刘副处长好大的官威啊!新矿务局的规矩,在你眼里是废纸?矿工兄弟的劳保鞋被人换了破烂,井下安全受到威胁,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抱怨学习耽误工作?我看你是耽误了捞油水吧!”
老李的话如同淬了毒的鞭子,抽得刘胖子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其他几个干部更是噤若寒蝉,头埋得低低的,生怕引火烧身。
“王局说了!”老李的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新矿务局,不养占着茅坑不拉屎、还嫌茅坑味儿不对的官油子!学习班,是组织给你最后的机会!不是让你来度假、来避风头的!刘胖子,你明天结业考试,要是再不及格,按新规第四章第九条,‘不胜任现职’论处!直接降级!调到一线岗位去体验生活!听清楚没有?!”
“听…听清楚了…”刘胖子声音发颤,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降级?调一线?这简直是要他的老命!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什么油水,什么官威,都被这当头一棒砸得粉碎。
“其他人也一样!”老李目光扫过全场,带着杀鸡儆猴的凛冽,“新规是铁律!不是儿戏!都给我打起精神,好好学!好好考!谁再敢把学习当儿戏,刘胖子就是下场!散会!”他说完,看都不看面如死灰的刘胖子,转身大步离开。
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刘胖子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桌上那份冰冷的文件。刚才还躁动不安的心思,此刻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绝望。其他几个人交换着惊恐的眼神,再也不敢有丝毫懈怠,颤抖着手,翻开了那本曾经被他们视为废纸的《新规汇编》。老李带来的这股寒气,比任何说教都管用,瞬间冻结了所有侥幸和敷衍。
矿务局保卫处值班室里,气氛同样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对讲机里不断传来各封锁点急促的汇报声。处长赵刚,一个身材敦实、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汉子,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死死盯着摊在桌上的矿区地图和交通图。
“妈的!这孙子属耗子的?钻地缝了?”一个年轻保卫干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火车站、汽车站、矿区所有大小路口都封了!矿区家属区、他常去的地方也摸了几遍!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赵刚没说话,手指在地图上矿务局老家属区那片密密麻麻的平房区域反复划着圈。张有福在矿务局干了小二十年,关系盘根错节,对矿区地形熟悉得闭着眼都能走。这种地头蛇想藏,没那么容易揪出来。他脑子里飞速过滤着所有可能的信息:张有福的社会关系、可能的藏匿点、谁最有可能包庇他……
“处长!”一个保卫干事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有线索!张有福他小舅子,在矿务局老锅炉房当临时工!平时跟张有福走得最近!我们的人去他家摸了,人没在!他老婆支支吾吾的!”
“老锅炉房?”赵刚眼中精光一闪。那是矿务局最偏僻、最不起眼的角落,废弃的管道和煤渣堆成了天然的迷宫。“走!”他猛地起身,抓起桌上的手电筒和对讲机,“一组跟我去锅炉房!二组外围警戒!三组继续盯着他其他关系点!动作要快!要悄无声息!别让这老狐狸再溜了!”
夜色如墨,废弃的老锅炉房区域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过破旧管道发出的呜咽声。赵刚带着几个精干的保卫干事,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潜行。巨大的废弃锅炉像沉默的钢铁怪兽,煤渣堆散发着陈腐的气息。手电筒的光柱谨慎地在黑暗的角落扫过。
突然,赵刚的脚步停住了。他锐利的目光落在锅炉房深处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保温材料和破旧麻袋,但麻袋的堆放形状似乎有些刻意,下方隐约露出一角深蓝色的工装裤腿!
赵刚做了个手势,身后的干事们立刻散开,呈扇形无声地包抄过去。他猛地掀开盖在上面的破麻袋和保温棉!
“别动!”几道雪亮的手电光柱同时聚焦!
蜷缩在角落里的张有福,被强光刺得猛地一缩,惊恐地抬起头。他头发凌乱,脸上沾满煤灰,深蓝色的工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眼神里充满了困兽般的绝望和疯狂。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和赵刚那张冰冷的脸,他最后的侥幸彻底粉碎。
“张有福!你被捕了!”赵刚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锅炉房里回荡,如同宣判。
张有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任由冰冷的手铐锁住他沾满煤灰的手腕。这双曾经签下无数单据、捞取不义之财的手,此刻在强光下显得异常肮脏和无力。
安监处临时腾出的询问室里,灯光惨白。张伟佝偻着背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发白。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水。李卫国坐在他对面,表情冷峻,眼神锐利如刀,审视着这个在仓库风暴中突然“反水”的前副科长。
“动机?”李卫国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张伟,你举报马振国、孙小兵、张有福,提供了关键证据。这很好,为查清案件立了功。但我想知道,你举报的动机是什么?是出于对新规的拥护?对矿工安全的维护?还是……”他顿了顿,目光更加锐利,“仅仅是因为,你被撤职调岗,心怀怨恨,想拉人下水,或者…想借此将功折罪?”
张伟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李卫国的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剖开了他内心最隐秘、最不堪的角落。怨恨?报复?当然有!看到马振国被带走时那副死狗样,他心里确实涌起过一阵扭曲的快意!但…将功折罪?这个念头也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他太想摆脱仓库那身刺眼的蓝工装,太想逃离那令人窒息的灰尘和屈辱了!
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艰难地喘息。承认怨恨?显得卑劣。标榜正义?连他自己都不信。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几乎崩溃。就在他精神防线摇摇欲坠之时,询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李卫国皱了皱眉:“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是王磊的秘书小陈。“李处,王局让我送份文件过来。”小陈将一份薄薄的文件放在李卫国面前,又看了一眼浑身紧绷、如坐针毡的张伟,没说什么,退了出去。
李卫国拿起文件,目光扫过。这是一份关于后勤仓库岗位调整的内部签报,上面有王磊刚劲有力的批示。当看到其中关于张伟的处理建议时,李卫国的眼神微微一动。
他放下文件,重新看向张伟,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但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依旧锐利:“张伟,举报的事实,组织会核查清楚。你提供的证据,对查清案件有重要价值,这是客观事实。功是功,过是过。”他拿起那份签报,手指在某个位置点了点,“王局批示,鉴于你在案件调查中的表现,暂时调离后勤仓库保管员岗位,安排到矿务局新成立的‘物资管理流程优化小组’,参与仓库管理新规的梳理和漏洞排查工作。”
张伟猛地抬起头,灰败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不是回财务科,也不是什么好位置,但…至少不再是保管员!是“参与新规梳理”?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王磊…竟然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
“但是,”李卫国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水浇头,“这只是工作安排!不是对你的最终处理!更不是对你过去问题的豁免!你在仓库案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在新的岗位上,把你的心思给我用到正道上!把你知道的那些歪门邪道、那些漏洞,统统给我挖出来!戴罪立功,才是你唯一的路!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李处!明白了!”张伟的声音带着哭腔,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更是被彻底看穿、无路可退的恐惧。他拼命点头,汗水混着泪水流下。王磊这一手,没有给他期望的“官复原职”,却给了他一个悬在钢丝上的、必须拼命才能抓住的机会。这炉火,烧得他浑身滚烫,又冷得他骨髓生寒。
李卫国看着张伟这副又怕又悔、又带着一丝病态亢奋的模样,心中了然。王局这一锤,砸得真准。既让这枚“棋子”在恐惧中发挥余热,更深挖蛀虫的巢穴,又给所有在暗处观望的人,立下了一个无比清晰的界碑——新矿务局的炉火,能融化顽铁,也能焚尽残渣。他挥挥手:“去吧,找人事科老李报到。”
张伟踉跄着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出询问室。走廊的灯光照在他佝偻的背影上,一半像是被红炉映照,一半则浸在冰冷的灰烬里。矿务局大楼的顶层,王磊站在窗边,看着远处保卫处车辆闪烁的警灯押着张有福驶入大院,又看着张伟那渺小、蹒跚的身影消失在行政楼的转角,眼神深邃如古井。铁砧上锤声余音未绝,红炉烈焰正炽,而人心深处,冷灰与火星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