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帐内的炭盆烧得正旺,却烘不暖寒玉榻上那具单薄的身子。
苏锦言的睫毛沾着薄汗,像两片被霜打湿的蝶翼,七根银针在她眉心、耳后、人中处泛着冷光,锁魂针的银尾随着她微不可察的呼吸轻颤。
药婆陈氏跪坐在榻前的蒲团上,布满皱纹的手捏着三柱安神香。
香灰簌簌落在青铜炉里,混着她含糊不清的吟诵:“魂不出舍,识不入渊,归来兮——”青烟盘旋着撞向帐顶,在素白的帷幔上投下扭曲的影。
萧无衍倚着帐柱,玄色大氅半垂在臂弯,目光像钉进寒玉榻里,连秦九进来禀报外围布防都没抬眼。
“苏大夫的脉象……”老油师捧着药碗的手有些抖。
他是北境最会调灯油的,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苏锦言的脉搏时如游丝,时若奔马,仿佛体内有两股力量在角力。
“退下。”萧无衍的声音像淬了冰。
他走到榻边,指尖悬在她腕间三寸处,又生生收住。
前世她被毒杀时,他也是这样站在刑场边,连碰一碰她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世,他说什么都要守着。
帐外突然传来阿星的惊呼。
那药童天生夜盲,此时却扒着帐帘,瞳孔在黑暗里缩成针尖:“大人!大人的心火……变蓝了!”
萧无衍猛回头。
只见苏锦言心口处的双色鼎纹正缓缓旋转,青黑两色交融的纹路里,竟蒸腾起幽蓝雾气。
那雾气裹着她的身子,似药香又似寒霜,连榻边的冰棱都结出了细碎的冰晶。
“撤了所有热汤暖炉。”萧无衍转身对秦九道,“换冰镇药巾,快。”
“王爷!”秦九急得额头冒汗,“苏大夫刚耗了半条命化毒,这时候用冰……”
“她不是在发热。”萧无衍的指节抵在寒玉榻上,指腹能摸到那丝若有若无的震颤,“是在炼毒成药。”他喉结动了动,“当年在漠北,我见过老医正用寒玉床炼百毒丹,毒火越盛,越要以寒相激。”他望着榻上的人,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我们插不上手,只能信她。”
秦九咬了咬牙,挥手让亲兵抬走炭盆。
帐内温度骤降,苏锦言额角的汗却凝了珠,顺着鬓角滑进衣领。
萧无衍取过冰镇药巾,动作比给幼弟裹襁褓还轻,刚要覆上她额头,却见她睫毛猛地一颤——
她的神识坠入了灰雾里。
这里没有方向,没有声音,只有无数焦黑的医书残页在脚下翻卷。
“《千金方》”“《伤寒论》”的残字被风撕碎,混着人皮鼓的影子飘在空中。
那些影子都是半透明的,能看见鼓皮下凸起的骨骼,每张脸上都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苏锦言认得这地方——前世她濒死时,玄冥子的残识曾试图吞噬她,这是他用执念筑的“怨识界”。
“你为何不逃?”她停在一堆仍在燃烧的残页前。
火光照出个少年的背影,月白葛衣被火烤得发焦,手里攥着半卷《百毒正宗》,封皮上的血渍还没干。
少年缓缓回头。
他的眼睛像两口枯井,没有恨,只有漫到骨子里的疲惫:“逃?天下之大,容不下一本真医书。”他松开手,半卷医书掉进火里,“我写《百毒正宗》,写以毒攻毒,写活人比治人难。他们说我是妖道,烧我的书,杀我的徒……”他笑了,“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怕的不是毒,是人心。”
火势突然暴涨。
苏锦言眯起眼,看见火焰里浮出另一道身影——月白襦裙,腕间玉镯叮咚,是母亲苏清婉年轻时的模样。
她举着那只后来传给苏锦言的青玉镯,镯子上有道极细的裂痕,正是当年被嫡母推下台阶时磕的。
“孩子,医道不在书里。”苏清婉的声音像穿过二十年的风,“在你给伤兵敷药时的手温里,在你为濒死孩童扎针时的心跳里,在……”她指尖拂过少年玄冥子的额头,“在每个用命试药的人心里。”
火焰“轰”地炸开。
苏锦言踉跄后退,踩碎了一片焦黑的《青囊经》残页。
原来母亲当年救下的,不是几卷破书,是“医道本源”的火种——是那些被烧、被禁、被碾碎,却永远在人心底重燃的光。
“阿言!”
这声呼唤像惊雷劈开灰雾。
苏锦言抬头,前方是座由骸骨堆砌的高台。
百具药奴的骸骨泛着青黑,肋骨拼成鼎足,头骨垒成鼎身,最顶端悬着枚残缺的药印。
那印纹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她心口的双色鼎纹,却缺了右下角的一角。
她摸向颈间。
母亲临终前塞进她手里的玉镯残片还在,碎片边缘的弧度,正好和药印缺口吻合。
“咔”的一声。
残片嵌入药印的刹那,整座识海剧烈震动。
骸骨台发出清越的鸣响,青黑双焰从鼎纹中腾起,将焦黑的残页、人皮鼓影通通卷进火里。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火中响起,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像直接撞进她的脑子里:“毒为薪,心为炉,识为火,鼎自成……你终于懂了。”
“你是谁?”苏锦言望着那团火焰。
“我是第一个用命试药的人。”火焰里浮现出万千身影,皆着褪色的药师袍,腰间挂着药囊,“是第二个,第三个,第一百个……我们试过断肠草的量,测过鹤顶红的解,在死人堆里数过心跳的规律。”他们齐声低诵,声音像山涧的水,汇进苏锦言的血脉:“青囊传后世,妙手济苍生……”
苏锦言的眼底泛起热意。
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药香,那不是任何已知的药材,是无数试药人用性命熬出的“医魂”。
鼎纹在她心口发烫,原本青黑纠缠的纹路渐渐交融,最终凝成温润的青,像春天刚化冻的溪水,带着勃勃生机。
“咳……”
现实中的苏锦言猛然睁眼。
七根锁魂针“叮”地落在榻上,她左眼的黑纹退至眼角,像一滴墨晕在宣纸上,心口的鼎纹泛着暖光,连寒玉榻都被焐得温热了些。
“醒了?”萧无衍的手按在她后颈,掌心的温度透过衣领渗进来,“你睡了七日。”
苏锦言撑着坐起,目光扫过帐外——七百名士兵还守在那里,灯油换了一轮又一轮,青焰却始终未灭。
她转头看向萧无衍:“备马,我要回京。”
“皇陵凶险。”萧无衍扣住她的手腕,“你刚从鬼门关走一遭。”
“正因为刚脱险境,才更要赶在‘它’醒来之前。”苏锦言望着南方,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先帝棺椁不会自己开……是有人,在用‘活死人药’唤他。”她想起识海里那些人皮鼓影,想起少年玄冥子说的“容不下一本真医书”,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被角,“他们要的不是尸身,是‘活’的帝王,是能替他们说话的傀儡。”
帐外忽然起了风。
药童阿星扒着帐帘,仰着头喊:“大人!看天——”
众人抬头。
原本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浮起一片赤云,像被血浸透的绸子,正缓缓向西移动。
赤云边缘泛着诡异的金芒,照得雪地都泛起红影。
萧无衍的拇指摩挲着她腕间的玉镯,那里还留着试药时的针孔:“我让人备了三匹快马,秦九带二十亲卫,足够护你。”他顿了顿,“我随后就到。”
苏锦言望着他眼底的暗涌,忽然笑了:“萧无衍,你可知我为何急着回京?”不等他答,她已掀开帐帘,寒风吹得素袍猎猎作响,“因为他们以为烧了医书,就能烧尽医道。”她回头,左眼角的黑纹在赤云下泛着妖异的光,“可他们忘了——”
“医道的火,从来都在人心里。”
主帐外,七百名士兵同时举灯。
青焰映着他们泛红的眼,映着苏锦言重新束起的发间——那支断裂的白骨簪不知何时被萧无衍拾了去,此刻正别在她鬓边,血痕在晨光里,像朵开得正好的花。
“备马!”秦九的声音穿透风声。
远处,赤云仍在西移,像一封写在天上的战书。
而苏锦言翻身上马时,白马仰天长嘶,马蹄踏碎的冰碴里,竟冒出了一星嫩绿的草芽——那是被寒雪捂了一冬的生机,终于要破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