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刀,割在脸上生疼。
苏锦言披着粗布斗篷,脚踩破旧棉靴,疾步穿行于城南阴湿窄巷。
寒气顺着鞋底渗入骨髓,她却浑然不觉。
耳边只回荡着赵掌柜那句——“萧使者呕血坠马,太医束手无策!”
她心头一震,不是因为震惊,而是……熟悉。
前世,大夏三年冬,京畿暴发寒瘟,死者逾千。
朝廷派钦差查疫,却被权臣借机构陷,牵出一桩惊天贪腐案。
而那位钦差,正是化名出使的战王萧无衍。
他在疫区亲施药石,却被人暗中下毒,险些暴毙于归途。
那时无人能解其毒,最后是宫中秘药“九转回春汤”勉强续命,可他也因此落下病根,三年内无法握剑,错失平叛良机,险些让太子党趁势夺权。
可如今——
她指尖微颤,掀开斗笠一角,望向远处仁济堂后巷那扇隐秘小门。
灯火幽微,在风雪中摇曳如鬼火。
若这毒今日发作,说明幕后之人不仅知道萧无衍身份,更清楚他查案动向。
他们要的不是乱局,而是他的命!
更可怕的是……前世他中的是“蚀骨兰”,这一次,却是两种剧毒交织——七日断肠散混赤焰蛊。
前者缓慢侵蚀五脏,后者遇热即燃经脉,一旦发作,痛如万蚁噬心,神志尽毁。
偏偏,这两种毒,在医典上从未并存过。
是谁?竟能创出如此诡谲毒方?
苏锦言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
现在不是追查的时候。
人还在喘,命还在吊。
她叩响暗门三长两短。
门开一线,赵掌柜满面焦急:“姑娘快,他已经半个时辰没说话了,但始终不肯躺下!像是……硬撑着等什么人。”
苏锦言点头,提箱而入。
密室低矮潮湿,仅一灯如豆。
榻上男子玄衣未解,背脊挺直倚墙,唇色青紫,额角冷汗涔涔,右手死死掐进掌心,指节泛白,竟无一丝颤抖。
好强的意志。
她走近,脚步极轻。
萧无衍缓缓抬眼,眸光如冰刃刺来:“你来了。”
声音沙哑,却仍带着不容冒犯的威压。
“我不需要怜悯。”他冷冷道,“更不需要一个庶女来施舍救赎。”
苏锦言垂眸,未答。
她打开药箱,取出三枚银针,指尖轻捻,寒光一闪,已精准刺入他风池、神庭、内关三穴。
刹那间,萧无衍身体猛地一僵,仿佛有无数利针从脊椎窜上脑颅,又似滚烫岩浆被骤然封冻。
原本紊乱的气息竟奇异地稳了一瞬。
他瞳孔骤缩。
这手法……绝非寻常大夫所能掌握。
尤其那枚刺入内关的针,角度刁钻至极,稍偏半分便会伤及心脉——可她连看都没看,便一针封死毒流主径!
“你中的不是寻常疫毒。”苏锦言终于开口,语调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是‘七日断肠散’混入‘赤焰蛊’。前者潜伏七日,每日饮安神茶则催其深入;后者藏于香囊或衣衬,遇体温而活。两毒相激,焚脉蚀心,发作时宛如烈火焚身,最终血脉崩裂而亡。”
她说着,从药箱底层取出几味干枯草药:乌鳞藤、冰心叶、断魂蕊……皆是极寒之物,且民间罕见。
“有人在你每日饮用的安神茶里下了引子,今日发作,是想让你死在查案途中。”她一边炮制药丸,一边淡淡道,“而且,他们算准你会亲自赴贫巷施药——因为你必须立功,才能继续留在京城查案。”
萧无衍沉默。
室内只剩下炭火噼啪作响。
良久,他忽然冷笑:“你知道这么多……就不怕我也灭你口?”
烛光映着他半边脸,阴影浓重,杀意凛然。
苏锦言停下动作,抬眼看他。
那一瞬,四目相对。
她看见他眼底深处,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动摇——不是恐惧,而是审视,是试探,是孤狼濒死时对猎手的凝视。
但她笑了。
轻轻一笑,如雪地绽梅。
“你若想杀我,刚才就不会任我施针。”她将手中黑色药丸递到他唇边,声音清冷如泉,“你的眼神很清醒——你在赌我能救你。”风雪未歇,却已不再肆虐。
苏锦言踏出仁济堂后巷的暗门时,天边泛起一抹惨白的灰。
她将斗笠重新拉下,遮住半张清冷面容,脚步轻缓却毫不迟疑地穿行于窄巷之间。
寒风卷着残雪扑在脸上,她却不觉冷——心头燃着一团火,那是复仇的引信,终于被点燃了第一星火花。
方才那一幕仍在脑海中回放。
萧无衍接过药丸时,指尖微颤,不是因为虚弱,而是隐忍的震惊。
他那样的人,一生掌控全局,从不任命运摆布,更不屑向任何人低头。
可那一刻,他竟没有质疑、没有抗拒,只是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灵魂深处到底藏着什么。
而她也直视着他——目光如针,不卑不亢。
“我救你,不是为了恩情,是为了交易。”
这句话出口时,她甚至没看他的反应。
因为她知道,对这样的人,示弱是死路,讨好是笑话。
唯有平等,才能赢得一丝尊重;唯有利用,才能撬动他的权势。
她不需要一个施恩者,她需要一个棋手。
只要他欠她一次,这盘局,就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回到苏府偏院,屋内烛火摇曳,映出一道翻箱倒柜的身影。
春杏正蹲在柜前,手指颤抖地翻着苏锦言贴身衣物的夹层。
粗布包袱被扯开,几本旧书散落一地,甚至还有一包晒干的草药也被抖了出来。
她一边搜寻一边咬唇,眼神闪烁,像是怕又不得不做。
苏锦言立在门口,并未出声。
她静静看着这个曾被自己信任的小丫鬟,在背叛与恐惧之间挣扎。
前世,就是这个看似忠心耿耿的春杏,在她最虚弱时递上一杯“安神茶”,里面掺着慢性毒药“缠丝露”,一点点腐蚀她的肝肺,最终让她在病榻上咳血而亡。
如今重来一世,她早就在春杏身上埋下了反制之招。
直到春杏摸到那枚藏在香囊里的银铃——那是母亲遗物,实则内嵌微型药囊,装有极微量“迷魂散”残留——苏锦言才缓缓开口:
“找够了吗?”
声音不高,却如冰锥刺骨。
春杏浑身一僵,猛地回头,脸色瞬间惨白:“姑娘……我、我只是……”
“只是奉命行事?”苏锦言缓步走近,语气平静得可怕,“林氏让你查的是‘神医药经’的线索吧?可惜,她不知道,那本书早在三年前就被烧成了灰。”她弯腰拾起那枚银铃,指尖轻轻摩挲铃面,“但她更不知道——我早已把她的‘养心丸’配方抄录三份,一份送去了赵掌柜那儿,一份藏在西山老陶头的墓碑夹层,最后一份……已经送往太医院‘备案’。”
“什么?!”春杏惊叫出声,随即意识到失态,慌忙跪下磕头,“姑娘饶命!奴婢也是被逼的!夫人说若我不照做,就把我和娘亲逐出府去……求您开恩!”
苏锦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无怒,亦无悲。
她早已不会为这种蝼蚁般的背叛动容。
“滚吧。”她淡淡道,“回去告诉林氏——她的药,再敢动我一口,我就让整个京城都知道,堂堂主母每日服用的‘安神养心丸’,其实是以七种烈性药材压制体内‘阴蚀毒’的遮羞布。届时,我看她如何面对苏家列祖列宗,又如何继续扮演那位贤良淑德的当家主母。”
春杏抖如筛糠,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屋内重归寂静。
苏锦言缓缓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
远处西山方向,风雪渐停,新立的界碑在晨光中隐约可见。
那是她昨日亲自去确认过的地点——老陶头守着的荒坟,正是当年母亲灵柩暂厝之所。
也是她埋下第一个复仇火种的地方。
她低声呢喃,似是对天地诉说,又似是对某个尚未完全站到她这边的男人宣誓:
“萧无衍,你想查你的毒,我想挖我的仇。这一局,我们各取所需——但别忘了,是你先欠了我的命。”
话音落下,她转身取出一方素笺,提笔写下寥寥数字:
“周大夫篡改‘养心丸’一事,恐涉宫中旧案。请详查其近日往来账目及药材出入记录。”
她将纸条折好,放入特制蜡封小筒中,唤来小蝉。
“送去仁济堂赵掌柜,务必亲手交到他本人手中,不得经第三人之眼。”
小蝉重重点头,裹紧衣裳便要出门。
苏锦言望着她的背影,眸光幽深。
周大夫,不过是浮在水面的枯叶。
真正藏在水底的毒根,她还没掀出来。
而今日她借赵掌柜之手递出的这一招,不只是试探,更是投石问路。
她要让那些以为庶女无知、任人宰割的人明白——
她不再是那个任人践踏的苏锦言。
她是执针者,是执棋者,更是执命者。
这一世,她要亲手将所有加诸于她母女身上的黑暗,一一焚尽。
窗外,晨光破云而出,洒在庭院积雪之上,亮得刺眼。
仿佛预兆着,一场风暴,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