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裹着残雪落在苏锦言肩头时,她正用指甲掐进掌心。
腕骨传来的刺痛比心鼎里翻涌的毒火更清晰——那双色鼎纹像两条活物,正顺着血脉往喉咙里钻,每爬一寸都要灼烂三分经络。
她望着发间断裂的白骨簪,血痕在风里凝成暗红的痂,恍惚又听见前世刑场上母亲断气前的低语:“阿言,医经要留给活人......”
“苏大夫!”
震耳欲聋的呼声撞进耳膜。
她垂眸,见火帐将军跪得笔直,铠甲上的血渍冻成深褐的冰,身后七百名北境残兵竟也跟着单膝触雪。
他们举着重新点燃的镇军灯,灯芯上跳动的淡青火焰连成一片,像极了母亲当年在药庐外种的忘忧草。
“他们信我。”苏锦言喉间泛起腥甜,却笑了。
两世为人,她终于懂了母亲说的“医道”——不是悬壶济世的慈悲,是让绝望的人看见活的希望。
可这念头刚起,心鼎突然剧烈震颤,鼎纹如利刃刺穿丹田,疼得她险些栽下主帐。
“锦言!”
破风声自西北方炸响。
萧无衍的玄色大氅裹着雪粒扑来,他足尖点在帐沿的瞬间,积雪簌簌坠落,露出腰间未及收起的玄铁剑——剑刃上还凝着未干的血珠,是方才冲破毒雾时斩开的敌将头颅。
他一眼扫过她左眼蔓延至眉心的黑纹,扫过她唇角溢出的青血,瞳孔骤缩成针尖。
抬手要扶,却被她偏头避开:“别碰。”她声音发哑,“我现在是毒源,碰一下......”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背爬满的紫斑,“你会和玄冥子的亲兵一样,七窍流黑血而亡。”
话音未落,主帐内传来“砰”的爆裂声。
老油师踉跄着冲出来,怀里还护着半块烧焦的铜灯芯,他鬓角的白发被烟火燎得卷曲:“苏大夫!
药燃剂......药燃剂变了!“他颤抖着指向帐内,原本纯净的青焰此刻泛着妖异的黑,像有无数细蛇在灯油里游动,”方才换灯芯时,油桶里飘起层黑膜,一沾火就炸!“
苏锦言盯着那团黑焰,左眼黑纹突然剧烈跳动。
她伸手接住从火焰里飘出的黑雾,指尖刚触到就被灼出一串水泡——不是普通毒雾,是带着执念的阴火。
“不是人动的。”她扯下腰间药囊,用银针挑破指尖挤出血珠,黑雾遇血竟凝成一面拇指大的鼓,鼓面浮现出模糊的口型,“是‘它’醒了。”
“它?”火帐将军握紧腰间佩刀,刀鞘撞在雪地上发出闷响,“是玄冥子那老匹夫的鬼魂?”
“比鬼魂麻烦。”苏锦言从衣襟里摸出半卷残图——是小石头从毒心阁废墟里翻出的《毒心图》,图角还沾着焦痕。
她指尖划过图中一处极小的朱砂标记,“玄冥子幼年炼毒时,为防魂飞魄散,在至亲之物里埋了替命蛊。
这蛊能寄魂,能续命,能......“她顿了顿,抬头望向西北方——那里曾是玄冥子的毒风车营地,如今只剩焦黑的残骸,”能让他死前的执念,跟着药膜一起扩散。“
萧无衍突然按住她颤抖的手腕。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她染血的衣袖传来,烫得她几乎要缩回手:“你要做什么?”
“断根。”苏锦言反手握住他的手,将残图塞进他掌心,“《青囊》最后一章不是救人,是‘断根’——用施术者的阳寿,换一次魂魄剥离。”她解下腕间碎玉镯,那是前日在毒雾里替伤兵挡刀时崩裂的,“替命蛊就藏在玉碎处,我能感觉到......”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它在跳,像活物。”
萧无衍的指节骤然收紧,碎图在他掌心发出窸窣的响:“需要多久?”
“七日阳寿。”她扯出腰间骨笔,笔尖在雪地上划出血色符文,“但如果现在不断,等这蛊跟着药膜渗进北境每寸土地......”她望向跪成一片的士兵,他们的灯焰已开始泛黑,“三日后,第一个士兵会开始咳黑痰;五日后,战马会啃食同伴的尸体;七日......”她闭了闭眼,“七日之后,北境会变成第二个毒心谷。”
萧无衍突然抽剑割断她的发带。
墨发披散间,他解下自己的玄色披风裹住她:“我守着。”
苏锦言望着他泛红的眼尾,突然笑了。
她割开手腕,鲜血滴在碎玉上,染得那玉片像块浸了血的琥珀。
骨笔沾着血在虚空游走,“断命契”三个大字刚写完最后一笔,碎玉“咔”地裂开,一道婴孩大小的黑影尖叫着冲出,直扑她面门。
“锦言!”萧无衍挥剑要斩,却被她喝止:“别伤它!
这是玄冥子的执念,必须吞下去才能剥离!“
黑影钻进她口中的瞬间,苏锦言全身剧烈抽搐。
她能感觉到那东西在喉咙里撕咬,在胃袋里灼烧,在血管里翻涌。
左眼的黑纹疯狂蔓延,几乎要遮住整个瞳孔;心鼎里的毒火被这股执念一激,竟顺着鼎纹窜上头顶,疼得她咬破了舌尖——血腥味混着腐肉味在嘴里炸开,她突然想起前世被嫡姐灌下毒药时,也是这种蚀骨的痛。
“归墟......”她咬着牙,用最后一丝力气将骨笔刺进眉心,“归墟......”
三息后,她猛地弯腰呕吐。
浓黑的血沫里裹着只干枯的虫尸,指甲盖大小,身上还沾着半片写着“玄冥”的碎帛。
她踉跄着踩碎那虫尸,黑血溅在雪地上,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替命蛊,归墟。”她扶着萧无衍的手臂直起腰,冷汗浸透的后背贴上他温暖的胸膛,“从此,北境再无玄冥子的毒。”
话音未落,千里雪原突然响起“簌簌”的轻响。
残留的毒瘴像被无形的手扯碎,一缕缕散进风里;原本泛黑的灯焰重新转为清亮的青,连士兵铠甲上的血冰都开始融化,滴在雪地上发出脆响。
火帐将军第一个叩首。
他的额头撞在雪地上,溅起细碎的冰碴:“苏大夫!
末将愿率七百儿郎,为您守营!“
身后七百人同时举灯,青焰映着他们泛泪的眼:“守营!守营!”
萧无衍将她打横抱起,玄色披风兜住她下坠的发。
他低头时,鼻尖蹭过她汗湿的鬓角:“你赢了。”
“赢?”苏锦言望着天边初升的旭日,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我只是,把药炉点着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真正的火......”她抬手指向京城方向——那里的烽烟比方才更炽,隐约还能听见九声钟鸣,“在皇陵。”
萧无衍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脸色骤变。
他抱紧她冲进主帐,帐内早有亲兵铺好寒玉榻。
他将她轻轻放下时,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别让任何人靠近。”她的左眼黑纹开始消退,却有血丝从眼底漫出,“我要......”她的声音消散在喘息里,“闭鼎七日。”
萧无衍解下佩剑横在榻前。
他望着她逐渐平缓的呼吸,望着秦九带着侍卫封死帐门,望着老油师带着药童重新调配灯油。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她发间的白骨簪上——那血痕在晨光里泛着暗红,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花。
帐外,七百名士兵的呼号仍在继续。
而在更遥远的京城,皇陵深处的青铜棺椁正缓缓开启,棺盖与石床摩擦的声响,混着北境的风声,飘进了主帐的缝隙里。
苏锦言的睫毛颤了颤。
她在意识沉睡前的最后一刻,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言,医道的火,要烧得久些......”
亲兵捧着七根银针进来时,萧无衍正用帕子替她擦去唇角的血渍。
他接过银针,指尖微顿——这是她常用的“锁魂针”,要刺进七窍才能护住心脉。
他望着她苍白的脸,最终还是咬着牙,将银针一根根刺入。
帐外的风突然大了。
那支断裂的白骨簪从她发间滑落,掉在寒玉榻边。
血痕在雪地上晕开,像一滴未干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