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在桌上震得跳了两跳。
青衣客的话像一颗火星掉进干柴堆,茶肆里霎时炸开一片抽气声。
“老周头?
您不是在边关守了二十年烽火台的老兵?“穿粗布短打的卖菜汉扒着桌沿探身,油渍斑斑的袖管扫翻了醋碟,”当年我家那口子跟着商队去北境,回来直喊’战神焚营‘是恶鬼做的事,敢情真有活人从火里爬出来?“
青衣客摸出块褪色的虎符往桌上一按,铜锈混着茶渍在木纹里洇开:“这是当年我替那位姑娘捡的。
她背着药箱往火里冲时,这东西从腰间掉出来——“他突然掐住自己喉咙,喉结剧烈滚动,”我想拉她,她反手给我塞了颗解毒丹,说’老兵,你替我记着,这把火烧的不是战俘,是人心‘!“
有人重重拍桌:“那姑娘姓甚名谁?”
“苏——”
“客官要的糖蒸酥酪!”跑堂的端着托盘撞开竹帘,青瓷碗与木盘相碰的脆响里,青衣客的尾音被截断。
他低头抿了口茶,再抬头时眼里只剩浑浊的笑意:“各位爱听,明儿接着说。”
消息比茶雾散得还快。
未时三刻,穿绯色锦袍的小宦官就捧着鎏金托盘冲进御书房:“太子殿下求见。”
龙案后的帝王正翻着边关军报,狼毫在“萧无衍”三个字上洇出墨团。
听见通报,他指尖微顿:“宣。”
太子萧承煜掀帘而入,腰间玉牌撞出清脆声响:“父皇,儿臣方才听翰林院的学士说,市井里传战神二十年前火烧俘营时,有个医女冒死救人——”他突然噤声,因皇帝正盯着他,目光冷得像冬夜的井。
“有些事,不该再提。”皇帝的指节叩在龙案上,“你读《春秋》时,朕说过什么?”
“史笔如刀,当记大义。”太子喉结动了动,“可儿臣听说那医女......”
“退下。”皇帝转过脸去看窗外修竹,竹影在他脸上割出细碎的光,“明日起,你去宗人府抄三个月《贞观政要》。”
太子退下时,袖中密信被攥得发皱。
信上是暗卫刚送的急报:“战王府东苑铁笼昨夜崩裂,苏庶女左腿中针,血流至阶前成符状。”
同一时刻,战王府书房的檀木窗被风拍得哐当响。
萧无衍捏着茶盏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几乎要嵌进瓷里。
他耳边嗡嗡作响,全是茶肆里那句“七百条命......你不救”。
“王爷。”秦九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蓝瓷药罐,“老太医孙说这定魂汤得趁热喝。”
萧无衍盯着药罐里翻涌的褐色药汁,突然将茶盏砸向墙角。
青瓷碎片飞溅,惊得檐下雀儿扑棱棱乱飞:“谁准你们找他的?”
“王爷的手。”秦九弯腰捡起半片茶盏,指腹蹭过萧无衍掌心——那里不知何时起了片红疹,“这是迷香过敏的症候。
老太医说再用七日,您的神志就要永远困在幻境里。“
萧无衍猛地缩回手。
他想起昨夜,他又梦见自己站在焦黑的营地里,四周全是烧焦的骸骨,唯有苏锦言从火中走来,白衣染血,却仍向他伸手。
他下意识拔剑,剑刃刺穿她肩胛时,她眼里没有痛,只有悲:“这一剑,你还记得痛吗?”
“换了。”他突然说,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石磨,“所有熏香都换了。”
是夜,王府里飘着从未有过的空寂。
萧无衍靠在床头,盯着烛火看了三更天。
烛芯爆响的刹那,他又坠入梦境——这次火更大,他看见自己浑身是血地躺在草席上,有双手在他背上扎针,带着药香的声音一遍一遍:“撑住,我在这里。”
“不......”他在梦中摇头,冷汗浸透中衣,“我烧了医帐......”
“你烧的是疫帐。”那声音突然清晰,带着他熟悉的清冽,“寒蛊会通过呼吸传染,你烧帐是为了阻断疫病。
可你烧完就昏了,我翻墙进去把你背了出来。“
他猛然惊醒,掌心真的灼痛。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见他手心里有道淡红的痕迹,形状像极了针尾的螺旋纹。
辰时的阳光晒得人发昏。
萧无衍站在铁匠铺前,看老周头抡着铁锤一下下砸新笼的锁扣。
每一锤都慢得反常,火星子溅在他玄色锦袍上,烫出个又一个焦痕。
“周叔。”他突然开口。
老周头手一抖,铁锤砸在铁砧上,迸出刺目的光:“王爷有何吩咐?”
“这锁扣。”萧无衍蹲下身,指尖划过锁扣的焊缝,“虚焊了。”
老周头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老奴手生......”
“抬去东苑。”萧无衍站起身,转身时锦袍扫过满地铁屑,“我要亲自监工。”
新笼运到东苑时,苏锦言正靠在残笼边。
她左腿的血已经止住,却在青石板上染出片暗红的花。
见萧无衍抱着新笼走来,她突然笑了:“王爷亲自当狱卒?”
“进去。”萧无衍将新笼往地上一墩,锁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苏锦言没有动。
她伸手抚过铁栏,指尖在虚焊处顿了顿:“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活到现在?
不是因为你没发现,是你一直在等我发现——你错了。“
话音未落,她闭目调息。
左手搭住萧无衍手腕的刹那,他感到一股热流顺着血脉直冲脑门。
她的右手指尖如飞,点在他臂上五处旧伤:“这是寒蛊发作时,我每天要扎三次的穴位。”
萧无衍浑身剧震。
高热、抽搐、意识模糊......那些被他用迷香强行封存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他看见自己浑身滚烫地蜷在草席上,有个姑娘跪在他身侧,左手按在他后心,右手持针,汗珠顺着下巴砸在他手背:“再忍忍,这针要扎进风府穴......”
“是你......”他膝盖一软,跪在她面前,声音抖得像秋末的蝉,“真的是你......一直守着我?”
苏锦言抽出银针,轻轻放进他掌心。
她站起身,面对那座空置的新笼,声音清亮如钟:“你要我进去?
可以。
但这次,是你求我进去的。“
萧无衍仰头看她。
晨光里,她左眼的火纹忽明忽暗,像极了当年他烧疫帐时,她眼里的光。
他松开手,银针“当啷”落地。
然后他起身,亲手拉开笼门,解下腰间短匕递到她面前:“若你觉得我该死,现在就可以动手。”
苏锦言接过匕首。
刀尖抵在他心口时,她突然笑了。
发间银簪划过,一缕白发落在他掌心:“我要你活着,看清你自己成了什么模样——然后再告诉我,还配不配说一句‘不负仁心’。”
风穿庭院,吹起她半白的长发,也吹开了那扇尘封多年的东苑大门。
晨雾未散时,苏锦言站在王府门口。
她望着城外方向,那里有座乱葬岗,岗上有座无名坟。
坟前的草籽该发芽了吧?
她想。
她提起裙角,往晨雾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