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春风裹着玉兰花的甜香漫过宫墙时,苏锦言正站在承光殿外。
她今日未着素青,反而穿了母亲遗留的宫廷医官袍——月白缎子上银线绣着并蒂莲,襟口嵌着四块羊脂玉,每走一步便发出细碎的碰响,那是先皇亲赐的“直入禁宫问疾”之权。
袖中半枚碎玉贴着腕间玉镯,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窜。
她望着朱红宫门铜环上斑驳的鎏金,忽然抬手按了上去。
“当啷——”
铜环震颤的瞬间,两道金光从环心腾起,像两条活物般顺着门扉游走。
守门的金吾卫本还梗着脖子要查腰牌,见此情形“扑通”全跪了,甲胄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苏医官请。”为首的卫长垂着脑袋,声音发颤。
她没应,只踩着满地落英往里走。
沿途宫娥太监退到廊下,窃窃私语像春蚕食叶:“那是二十年前被逐出宫的苏太医的女儿......”“瞧那医袍,倒真像当年苏大人的款式......”
苏锦言的指尖轻轻抚过衣襟的银线。
前世她从未穿过母亲的官服,那时主母说庶女不配沾皇家的光,今日倒要让所有人看看——有些东西,从来不是靠嫡庶,是靠本事。
承光殿内早已坐满了人。
皇帝高坐龙椅,皇后着凤袍坐在右侧,面上还挂着笑,可眼角的细纹却绷得死紧。
苏锦言扫过下首的命妇,在镇国公之女沈云昭的位置顿了顿——那姑娘朝她微微颔首,袖中露出半卷素绢,正是昨夜她们拟好的“联署状”。
“苏医官到——”
通报声未落,柳昭容突然“嚯”地站了起来。
她本就穿得单薄,这一起身,藕荷色裙裾扫翻了案上的酒盏,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砖上蜿蜒成蛇。
“陛下!”柳昭容颤抖着撕开左袖,手臂上青斑密布,像爬了满手的蚯蚓,“臣妾每月初一都要喝皇后娘娘赐的’凝神散‘,说是治心疾。
可昨夜臣妾没喝,竟梦见自己掐死了五皇子!“她突然扑到阶前,泪水把脂粉冲出两道沟,”臣妾醒了才明白,哪里是心魔?
是那药里有毒!
是皇后用毒控制我们!“
满座皆惊。
几个常服“补心丹”“宁神丸”的妃嫔面如死灰,有的攥着帕子直擦汗,有的抓着旁边女官的手直发抖。
皇后的茶盏“咔”地裂了道缝,她强撑着笑:“昭容妹妹莫要胡言,凝神散是薛院判按太医院古方配的......”
“薛院判?”苏锦言开口了,声音像浸了冰水,“不如请小竹姑娘来查查,这宫里的水,到底有多干净。”
小竹从殿角转出来,素色襦裙沾着晨露。
她面前早摆了十碗清水,分别贴着“东井”“西井”“御药房”的标签。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已赤足踏在青砖上,双手悬在水面三寸处轻轻拂过。
“这是灵枢堂的‘毒源追溯术’。”苏锦言解释,目光扫过皇后发白的脸,“我母亲当年为查瘟疫,用了三年才教会学徒。”
小竹的指尖突然顿住,在“御药房”那碗水上停了停。
她取出十枚雪白药片,“叮叮当当”投进各碗。
东井的水纹丝不动,西井的泛起几个小泡,唯有御药房那碗“刷”地浮起层绿膜,纹路像极了缠在一起的蛇。
“这是’缠丝雾‘。”小竹的声音清亮,“它专在恒温潮湿、掺了龙骨粉的地方滋生。
而整个京城,只有御药监九号窖符合条件——“她突然抬眼看向薛院判,”薛大人,对吗?“
薛院判的脸瞬间煞白。
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玉佩,却摸了个空——那是昨日在九号窖被战王亲卫搜走的。“你、你怎么知道龙骨粉......那是秘方!”他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就恨不得扇自己耳光。
殿内一片抽气声。
皇后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凤袍上的金线被扯得歪歪扭扭。
“药香熏殿角,龙涎掩尸臭......”
沙哑的歌声突然从殿角传来。
众人转头,只见白美人披头散发倚在柱上,发间金步摇歪到耳后,腕上银铃随着她摇晃叮当作响,“一杯凝神散,送君入幽道......”她突然直起身子,枯瘦的手指直指皇后,“你娘也喝过这药!
所以你爹才会暴毙!
你以为你能逃?
你也快了!“
皇帝猛地站了起来,龙椅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先帝确实是服药次日猝死的,当时太医院说是心疾,可白美人的话像根针,扎破了所有体面。
“陛下!”殿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萧无衍的亲信撞开殿门,玄色披风还沾着晨露,“北狄截获的走私账册在此!”他单膝跪地,双手托着个檀木匣,“上面记着:‘谢家商号代运缠丝雾粗品三十箱,酬金千金,收货人为宫中凤首’。”
“凤首”二字像惊雷劈在殿中。
皇后的凤冠“当啷”掉在地上,珠翠滚得满地都是。
她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博古架,青瓷瓶碎了一地。
苏锦言这时才缓步上前。
她从怀中取出苏母遗牌——那是块半指厚的青铜牌,正面刻着“青囊”二字,背面密密麻麻的医经铭文。
她将遗牌放在御案上,又展开一卷画轴,三百张纸页上全是墨迹:“这是《解缠录》,记载了缠丝雾的解法和三百例康复数据。”
她转身看向皇后,目光像刀:“你说我是庶女,不懂规矩。
可你知道我母亲临死前说什么吗?
她说——’真正的医者,不救将死之人,专杀将生之恶‘。“
话音未落,她抬手将遗牌插入案上的青铜鼎。
“轰——”
金光冲天而起,在殿顶凝成虚影。
一道明黄诏书缓缓显现,字迹是先皇的飞白体:“凡持此牌者,可直入禁宫问疾,不受礼制拘束。”
皇帝盯着那道虚影,喉结动了动。
他看了看地上的碎玉、青斑,又看了看账册上的“凤首”,终于开口:“传旨——御药监革职查办,薛院判下狱。
皇后......“他闭了闭眼,”禁足中宫,无诏不得出。“
“自此,宫廷医事,由灵枢堂协理。”
殿外突然滚过闷雷,震得檐角铜铃乱响。
苏锦言望着金殿上的琉璃瓦,耳中嗡嗡的,只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二十年了,母亲的冤屈,小菱的血,终于要见天日了。
“苏医官。”皇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联准你在御花园设灵枢堂分堂。”他指了指案上的遗牌,“这牌子,以后归你。”
苏锦言跪下接牌,指尖触到青铜的凉意,像触到母亲的手。
她起身时,瞥见皇后瘫坐在地,凤袍沾了泥,哪还有半分母仪天下的模样。
出承光殿时,暮色已经漫上来了。
宫灯次第亮起,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小竹抱着装《解缠录》的匣子跟在后面,突然小声说:“姑娘,济世庐的王伯今日差人来报,说新收的小药童又把参苗当杂草拔了。”
苏锦言脚步顿了顿。
她望着东边渐起的暮色,嘴角终于翘了起来。
那些在宅斗里耗尽的光阴,那些在阴谋里流干的眼泪,都该翻篇了。
“走。”她摸了摸袖中的遗牌,“回府。”
晚风掀起她的医袍下摆,银线绣的莲在暮色里泛着光,像极了母亲当年站在御医院台阶上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