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寅时三刻,苏锦言在冷汗中惊醒。
床帐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月光漏进来,恰好照在她耳后那道血痕上。
那血痕比三日前深了三分,像条暗红的小蛇,正沿着颈侧往锁骨方向蜿蜒。
她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后颈还残留着梦境里的灼痛——母亲跪在火盆前,《青囊残篇》的纸页在火中蜷曲成黑蝶,女子背影像株被雷劈断的老梅,直得近乎倔强,嘴里反复念着“宁断不传,宁断不传”。
“小姐又做噩梦了?”外间传来小丫鬟的轻唤,“要奴婢添盏灯么?”
“不必。”苏锦言扯过锦被裹住肩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玉镯在腕间硌得生疼,她借着月光看,那道裂纹不知何时又延伸了半寸,像道要裂开天地的闪电。
她忽然想起地宫崩塌前药奴子的狂笑,想起自己用银针封他神识时,有那么一瞬,她分明在对方浑浊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眼尾泛红,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戾气,活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咽喉的困兽。
是了,那契约反噬。
她早该想到的。
母亲留下的医经怎会平白无故藏着通天医术?
三日前在惠民医署替老卒治断腿时,她不过用了半柱香行针,便咳出血来;昨日替被毒奴所伤的孩童解毒,药汁才喂下一半,耳后便泛起红痕。
昨夜翻《千金方》查解法,书页间飘落张泛黄的笺纸,是母亲的字迹:“若见血线过颈,速归旧宅寻鼎。”
晨雾未散时,她站在了旧宅门前。
老宅院墙塌了半段,野蔷薇顺着断墙爬得老高,枝桠上还挂着些碎瓷片,是前世嫡姐带人来砸宅时留下的。
苏锦言踩着没膝的杂草往院里走,东厢那间小屋却格外干净,青石板扫得能照见人影,窗棂上的红漆虽褪了色,却连半片蛛网都无。
“小姐。”
沙哑的唤声从门后传来。
苏锦言转头,便见个白发老妇扶着门框站着。
鼎娘,母亲当年的陪嫁丫鬟,前世她被嫡姐卖到窑子前最后一眼,便是这老妇被人按在地上,嘴被破布塞着,拼命朝她摇头。
此刻她眼眶凹陷,手背的青筋像老树根,却仍穿着洗得发白的月白衫子——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颜色。
“您……”苏锦言喉咙发紧。
鼎娘突然踉跄着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十年了,老奴每日扫三次地,擦五遍窗,就等小姐回来。夫人临终前说,若有一日您回来找‘鼎’,便将这个交您。”她布满老茧的手从灶底摸出把铜匙,匙柄刻着朵极小的并蒂莲,“她说……您懂了就会明白。”
铜匙入手的刹那,苏锦言指尖微颤。
那温度不似金属该有的凉,倒像被谁捂了十年的暖玉。
她望着鼎娘眼尾的泪痣——和母亲左眼角的痣生在同一个位置,突然就想起七岁那年,母亲抱她在膝头,指着鼎娘说:“阿言要记着,鼎娘是这世上除了娘,最盼你好的人。”
地窖在厨房灶台底下。
苏锦言搬开最后一块砖时,霉味混着药香涌出来。
那口铜鼎就埋在碎瓷片和旧药渣里,锈迹爬满了鼎腹,可当她用帕子擦去浮尘,那些被锈盖住的符文便显了形——细细弯弯的纹路,竟和她腕上玉镯的裂痕一模一样。
“血。”鼎娘突然说。
苏锦言抬头,见老妇正盯着铜鼎,眼里泛着水光:“夫人说过,要见血。”
她咬破指尖,血珠滴落鼎心。
“嗡——!”
铜鼎震颤起来,锈迹簌簌剥落。
内壁浮现一行小字,是母亲的笔迹:“灵枢逆经,血启非力,承者自照。”话音未落,苏锦言只觉眉心一热,无数银线在脑海中炸开,交织成幅立体经络图——那是《灵枢·逆经图》!
前世她翻遍母亲遗物,只找到半页残图,此刻方知,原来完整的图谱竟藏在鼎中,需得血脉相承者以血为引。
“原来《青囊残篇》……”她喉头发哽,“是母亲设的试炼。她不是不肯传我,是怕我没本事接住这把火。”
鼎娘抹着泪点头:“夫人烧医书那日,老奴躲在梁上瞧着。她每烧一页,就往炭盆里丢粒止痛丹,指甲掐进掌心都没吭一声。她说‘我女儿要活过这世道的刀,得自己磨出把剑’。”
窗外的天不知何时暗了。
苏锦言抱着铜鼎坐回屋内时,雨丝正顺着窗纸的破洞往里钻。
她将鼎搁在案上,望着内壁的光渐渐转弱,忽闻柴房方向传来响动——是极轻的脚步声,像猫踩过青瓦。
“小竹!”鼎娘突然变了脸色,“那孩子今日说要帮老奴晒霉干菜,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未落,三道黑影破窗而入。
为首的男子蒙着黑巾,七枚淬毒银针夹在指缝间,直取铜鼎!
苏锦言本能要躲,却见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撞开——小竹,那个被鼎娘收留的聋哑少女,正跌跌撞撞冲过来。
她虽听不见声音,却能感知气流波动,此刻小脸涨得通红,双手猛地拍向地面,竟将那男子的银针撞偏了半寸!
“噗!”
银针扎进小竹左肩。
她咬着唇不喊疼,反而扑过来抱住苏锦言的腰,像只护崽的小兽。
苏锦言望着她肩头渗出的黑血,只觉胸腔里有团火“轰”地炸开。
她想起前世自己被嫡姐推下枯井时,也是这样无力;想起药奴子的药奴傀们被封禁神识时的绝望;想起母亲焚稿时颤抖的背——
“够了。”
她闭起眼。
脑海中《灵枢·逆经图》的银线突然活了,顺着她的经络游走。
三缕极细的真气从指尖溢出,穿透窗纸,精准钉入那男子的肩井、膻中、环跳三大要穴。
刺客僵在原地,黑巾下的眼睛瞪得滚圆:“隔空点穴……你竟练成了‘虚引术’?!”
“咔嚓——!”
门被劈成两半。
萧无衍立在雨中,玄色大氅滴着水,手中长剑还在滴血。
他身后躺着两具尸体,是刚才接应的杀手。
见苏锦言怀里的小竹在发抖,他皱了皱眉,解下大氅裹住她们,目光扫过她耳后的血痕:“明知此处有埋伏,为何不带亲卫?”
“有些事,只能我自己来。”苏锦言摸着小竹发烫的额头,替她拔了银针,又从药囊里取出解毒丹喂下,“但我现在知道了,母亲不是不要我,她是把最要紧的东西,藏在我能触到的地方。”她抬头看向鼎娘,“明日起,这宅子不荒了。我要建座‘灵枢堂’,收那些被说成‘废人’的孩子——就像小竹这样的。”
鼎娘抹着泪笑:“夫人若知道,定要夸小姐有出息。”
雨不知何时停了。
屋檐下那盏蒙尘多年的灯笼忽然亮了,昏黄的光映着门楣上的“苏”字残匾,像谁替她点了盏长明灯。
苏锦言抱着铜鼎走向正厅,脚步顿了顿——正厅的木门上,积灰正簌簌往下落,仿佛有什么东西,急着要从门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