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后三日,济世庐地窖内药香未散。
烛光摇曳,映在苏锦言的侧脸上,冷白如霜。
她端坐案前,指尖轻抚着那半页焦黑残稿,目光沉静得仿佛深潭无波。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早已掀起惊涛——归命祠这三个字,像一把锈刀,狠狠剜开了她尘封的记忆。
那是苏家祖庙旧址,母亲曾在那里跪了一整夜,求族老允她将病逝的侍女体面安葬。
翌日,母亲便被以“冲撞祖灵”之名关入祠堂三日,出来时已咳血不止,三年后香消玉殒。
如今,这埋葬过她至亲尊严与性命的地方,竟成了百草枯盟豢养药傀、图谋皇权的祭坛?
她缓缓将残页浸入清水碗中。
水是特制的“显纹露”,由七种稀有灵植熬炼而成,遇焦墨则活字重生。
涟漪荡开,纸面悄然浮现一行新墨——
归命祠,巳时三刻,血契交接。
苏锦言瞳孔一缩。
血契,是百草枯盟最阴毒的控人手段。
以秘法取奴仆精血为引,混入蛊虫母胎,再通过特定药引激活,受术者终生沦为行尸走肉,唯命是从。
而能在此地举行血契交接,说明幕后之人不仅掌控了归命祠,更已开始布局宫中权脉!
她立刻唤来陆先生。
“查近十年城中荒废庙宇地契流转,重点查归命祠。”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利,“我要知道是谁买的,用什么银票付的款,经谁的手过户。”
陆先生领命而去。
不到两个时辰,他匆匆返回,手中捧着一本泛黄账册,指尖停在一处墨迹未干的记录上:“小姐,归命祠五年前被一名‘游方道人’购下,地价仅三两白银,低价得反常。更蹊跷的是……银票背书印章,出自东宫账房副使周通的私印。”
“东宫?”苏锦言眸光骤冷。
她早知太子久病缠身,形同虚设,却没想到敌手竟借其病躯作局。
是想毒杀太子嫁祸于她?
还是……另有更大的图谋?
不,不对。
若只为弑君,何必费尽心思建祭坛、养药傀、布血契?
这般阵仗,绝非一日之功。
他们要的不是太子的命——而是借太子之病,行换天之事。
她当即召来石铁头。
“带人扮作流民,在归命祠外蹲守,不许靠近,不许打草惊蛇。若有异动,只许盯,不许抓。”她语速极快,眼神锐利如针,“尤其是夜间出入者,记清身形、步态、衣饰细节。若见有人携带药包,务必让药犬尾随返程路线。”
石铁头重重点头,转身离去。
三日后黄昏,风卷残云。
石铁头急返济世庐,神色凝重:“小姐,有人来了——太监打扮,披黑斗篷,怀里抱着个油纸包,刚进归命祠,出来时包已空了。属下按您吩咐,没惊动他,只放药犬一路跟着……那人最后进了东宫偏院,静心斋。”
苏锦言唇角缓缓勾起,笑意却未达眼底。
静心斋,正是太子养病之所。
她轻轻叩击桌面,指尖敲出沉稳节奏:“原来不是要杀他……是要让他‘病’得更久,更真,更好利用。”
一场以病躯为饵、以皇权为棋的大戏,已然拉开帷幕。
而她,终于摸到了那根牵动全局的线。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战王府密室。
萧无衍立于窗前,玄色长袍衬得身形如松,手中密报尚未展开,已有寒意透骨。
“东宫近半月采办药材数量激增三倍,尤以‘安神定魄散’为最。”属下低声禀报,“太医院记录显示,此药每日用量高达寻常剂量十倍以上,且皆由太子近身太监亲自签收。”
萧无衍眸色一沉。
安神定魄散?呵,好一个掩人耳目的名字。
他指尖微动,抽出一枚暗红药丸——正是从老太监咽喉中抠出的那颗“活蛊”。
经化验,其核心所需养分,与安神定魄散中的某种辅药完全一致。
朱砂喉的寄生蛊虫,正在太子体内孵化。
他冷笑一声,提笔写下军令:“即日起,封锁东宫所有水源,替换为济世庐特供井水,不得有误。”
那口井水,是他亲手令人布防过的屏障,含微量解毒因子,足以压制蛊虫躁动,却不致惊动幕后之人。
一切悄然落子。
夜深,济世庐后院。
苏锦言收到飞鸽传书,看完内容,她久久未语,只抬手捻灭烛火,独坐黑暗之中。
良久,她轻声唤道:“陆先生。”
账房先生推门而入。
她转身,眸中寒光凛冽:“备一份药材调运单——从明日起,济世庐向太医院供药名录中,添一道‘祛湿汤剂’。”
陆先生一怔:“可是……近期并无此需求记录,贸然添加,恐惹怀疑。”
“那就让它‘恰巧’对症。”她淡淡道,“就说近日阴雨连绵,东宫湿气重,我济世庐愿献方调理。”
她说着,指尖轻轻划过案上一瓶幽绿粉末,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这药……要送去静心斋。”第55章 她不拆假药,拆的是线(续)
烛火在风中摇曳,如垂死之人最后一口喘息。
归命祠的门虚掩着,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
苏锦言立于门槛之外,指尖仍残留着那枚微型铜管的冰冷触感——“朱砂喉·已启”四字刻得极深,仿佛是用恨意凿进金属的骨髓。
她没有动,也没有立刻冲进去。
两世为人,她早已学会在最狂怒的时刻,让心比冰更冷。
药奴子还活着。
可这“活”,早已不是人该有的生。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母亲临终前那一幕:昏黄油灯下,素白的手指撕碎泛黄纸页,火光舔舐残片时,她听见母亲低语:“有些方子,写出来就是罪。”
那时她不懂。
如今她懂了。
《毒理札记》中所载“归藏引”,并非解药,而是开启百草枯盟最高控蛊秘术的钥匙——一旦写下完整解法,便等于交出了反向操控所有药傀的权柄。
母亲宁死不写,是以血封门,以命止祸。
而眼前这个被锁在药架上的男人,却将妻儿之死归咎于她母亲的“执拗”。
“你错了。”苏锦言轻声自语,声音散在风里,“她若写了,死的就不止是你妻儿……是千千万万个被炼成药傀的无辜者。”
但她不能退。
这地牢必须进。
不仅为查清“朱砂喉”的源头,更为了确认一件事——那个在静心斋服侍太子、每日签收十倍剂量安神定魄散的太监,是否已被种下“巳”字活印?
若是,他便是第一个成功渗透进东宫的核心药傀。
而这条线,能一直牵到龙椅之下。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薄如蝉翼的银叶贴于鼻下——这是她特制的“避秽膜”,可隔绝九成迷香毒雾。
又将一粒淡青色药丸含入舌底,以防体内潜伏的旧毒被激发。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步踏入祠内。
脚下青砖湿滑,腥气扑面而来。
墙角堆满空药瓮,瓮口残留暗红血渍,似有蠕动之物在内爬行。
通往地牢的石阶蜿蜒向下,每走一步,空气便沉重一分。
铁门未锁。
像是故意留给她的一道邀请。
地牢深处,烛光昏黄。
药奴子被赤身锁在青铜架上,四肢张开,身上插着十余根玉质导管,正缓缓抽取血液滴入下方铜鼎。
鼎中药液翻滚,泛出诡异的婴啼之声——正是炼制“九婴丹引”的邪术,以活人精血喂养蛊胎,催生可控药傀的母体。
他抬头看见她,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笑容:“你来了……苏青禾的女儿。你娘当年若肯写下‘归藏引’解法,我妻儿就不会被活活煮死!他们是在鼎里醒过来的……睁着眼,喊着我的名字……可我还得继续搅动药汁!”
他猛地咳出一大口黑血,血中那枚铜管再度滚落,上面的“已启”二字竟开始渗出血丝般的红纹,宛如活物苏醒。
苏锦言瞳孔骤缩。
这不是信物。
这是倒计时。
“朱砂喉·已启”,意味着已有宿主完成寄生,蛊虫进入孵化末期,三日内必将爆发,届时宿主狂性大发,见血噬人,最终爆体而亡——而第一目标,必是身边最亲近之人。
若那人正是东宫近侍……
她正欲上前查看药奴子体内蛊况,忽然间,一阵极细微的“咔”声自头顶传来。
机关启动。
紧接着,整座归命祠外轰然爆响!
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灌入地牢,呛得人几欲窒息。
远处传来百姓惊呼:“着火了!归命祠烧起来了!”可那火势诡异,只烧外墙,不侵内殿,分明是人为控火,目的不在焚毁——而在封锁。
有人要困住她。
就在此时,风中飘来一声稚嫩凄厉的童音,穿透烈焰与浓烟:
“苏娘……救我……”
是小霜的声音!
苏锦言浑身一震。
小霜明明已被安置在慈幼堂密室,怎会出现在此?
难道从一开始,柳婆给的无字信笺就是陷阱?
还是……有人复制了药灰水显影手法,伪造了母亲的秘密?
来不及细想。
她咬牙转身,目光落在药奴子身上。
他的耳后,赫然浮现出半个扭曲的“巳”字烙印,皮肉溃烂,脓血交融,显然已到了毒蛊反噬边缘。
“你想让我救你?”他忽然嘶笑起来,眼中竟闪过一丝快意,“那你先看看——你真正该救的人,现在在哪!”
话音未落,地牢尽头一道暗门缓缓开启。
火光映照下,一道瘦小身影被铁链悬挂在中央刑架之上,衣衫褴褛,双耳后皆有“巳”字溃烂流脓,胸口微弱起伏,尚存一息。
阿七!
济世庐最忠心的小药童,三日前说去城西送药,从此杳无音信。
原来他早就被抓了。
而且,已经被种下了双重“巳”字印——左右耳各一,说明他曾作为药引在两个不同据点间传递信息,是目前唯一能追踪药傀网络动向的“活地图”。
而现在,他体内的毒蛊,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