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低沉的轰鸣声打破了槟城水域死一般的寂静。从Amadea号开出的突击快艇，如同一支离弦的利箭，划开了铅灰色、漂浮着碎冰和不明污物的海面。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并非那座以殖民时期建筑、街头艺术和美食闻名遐迩的槟岛——那座曾经的“东方花园”如今在风雪与死寂中，只剩下轮廓阴森的剪影，如同海面上矗立的一座巨大墓碑。他们的目标，是与之隔海相望的威省，那片承载着陈大发太多记忆与牵挂的土地。
槟城，马来西亚十三州之一，位于马来半岛西北部，由槟岛和威省两部分组成。首府乔治市位于槟岛，是马来西亚重要的港口城市和旅游胜地，以其独特的娘惹文化、保存完好的殖民时期建筑和丰富多元的美食着称。威省则相对以农业和工业为主，城镇与乡村交错，生活节奏舒缓。这里的华裔人口比例极高，尤其是在一些市镇，闽南语、粤语等方言通行，充满了浓郁的南洋华人风情。然而此刻，无论是槟岛的繁华，还是威省的宁静，都已被同一场冰雪与死亡的灾难彻底覆盖。
快艇破浪前行，威省的海岸线在风雪中逐渐清晰。曾经郁郁葱葱的红树林如今枝桠枯槁，覆着厚厚的冰雪，如同披着丧服。岸边废弃的渔村房屋坍塌大半，几艘破旧的木船半沉在岸边，船体上结满了冰凌。整个海岸线弥漫着一股破败、荒凉的气息，与记忆中那个充满活力的故乡相去甚远。
陆明锐看着这片萧索的景象，心中感慨万千，不由地，一段熟悉的、带着浓郁南洋风情的旋律低低地从他口中哼出：“我心里但求百花油，搽落条滨州……” 这歌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却也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奇怪的情绪。
“唱咩啊？教坏细路（小孩）！” 坐在他旁边的陈大发像是被触动了某根神经，用力捶了他胳膊一下，语气带着嗔怪，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勾起乡愁的复杂情绪。这首歌谣，曾是这片土地上多少代人的共同记忆。
陆明锐立刻反应过来，连忙道歉：“哦，歹势啦（不好意思），忘了这是你家。” 他意识到，在这片承载着陈大发无数回忆如今却满目疮痍的土地上，任何轻率的举动都可能牵动她敏感的神经。
“你们在说撒子（什么）？” 正在操控快艇的尼克好奇地回头问道，他对这些方言一知半解。
“别问，别学，要文明。” 陆明锐一本正经地回道，试图缓和一下有些凝重的气氛。陈大发闻言，忍不住白了陆明锐一眼，嘴角却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又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在陈大发的指引下，快艇偏离了主海岸线，驶入一条通往内陆的河流。河水浑浊，漂浮着各种杂物和冰块。两岸的景象逐渐从开阔的海岸变为茂密（ albeit 被冰雪覆盖）的丛林和零散的村屋。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打破。快艇的马达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激活了潜伏在岸边的“居民”。
那些原本在雪地里蹒跚、或在残破屋檐下蜷缩的身影，猛地抬起头，浑浊无神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河中的快艇。它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非人的低吼，像是接到了统一的指令，开始疯狂地冲向河边，毫不犹豫地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伸出僵硬、青紫的手臂，徒劳地抓向快速驶过的快艇，激起一片片浑浊的水花。那些浮肿、腐烂的面孔在浑浊的水中若隐若现，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行不行的？” 陆明锐紧握着手中的舵轮，眼睛警惕地对着河面，看着越来越狭窄的河道和两岸闻声汇聚、越来越多蹚水而来的丧尸，眉头紧锁。他很担心，万一河道被这些不怕寒冷的怪物堵住，或者快艇螺旋桨被水下的什么东西缠住，他们在这狭窄的水道上将无处可逃。
“放心，我家！” 陈大发的声音带着一种本地人特有的笃定，尽管她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太熟悉了，即使它们如今被冰雪和死亡笼罩。
“那是，我娘家。” 尼克一边紧张地看着快艇避开水中扑腾的身影，一边不忘嘴贱地接了一句，试图用这种方式驱散内心的紧张和对陈大发的担忧。
“死鬼！哪儿是你娘家！” 陈大发果然被点燃，也顾不上害怕了，伸手就去拧尼克的耳朵，两人在狭窄的快艇上又是一顿鸡飞狗跳的互殴，倒是冲淡了一些弥漫的恐怖气氛。
快艇沿着蜿蜒的河道继续深入，两岸的植被越发茂密，人类的痕迹也逐渐减少，但无一例外都是破败和死寂。终于，在行驶了约莫半个小时后，快艇来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河湾处。河水在这里拐了一个柔和的弯，岸边是茂密的竹林和一片铺满鹅卵石的浅滩。
“从这里下。” 陈大发示意陆明锐靠岸，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复杂地扫视着这片她无比熟悉的河湾。“再往上就是JALAN bAGAN（巴眼路），上面有个小镇，以前有很多租车行。这个河湾也是最靠近136号公路的地方，我们上去，如果公路上不堵车，就能直接找车出发了。河道再往里，水太浅，船就开不动了的。” 她不愧是本地人，对地形了如指掌，有她在，确实省去了许多摸索的麻烦，直接找到了最优的登陆点。
四人迅速收拾好必要的装备，互相检查了一下武器和防护。陆明锐打头，尼克断后，苏澜和陈大发居中，形成了一个紧凑的防御队形，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河滩。鹅卵石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覆盖其上的积雪让行走需要格外小心。他们将快艇牢牢拴在一根粗壮的竹子上，并用锁具加固，再关好舱门，保护好，他们返回Amadea号的希望。
“这和我家附近的河差不多。” 陆明锐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道。覆雪的竹林、宁静（至少此刻暂时宁静）的河湾，确实与他记忆中家乡的景色有几分相似。
“也这么漂亮？” 苏澜跟在他身后，警惕地观察着竹林深处的动静，闻言轻声问道。她今天将长发紧紧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颈部线条，即使穿着厚重的防寒作战服，也难掩其亭亭玉立的身姿。寒冷让她的鼻尖和脸颊微微泛红，反而更增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动人气质。
“嗯，我家就在水库旁边。” 陆明锐靠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带着一丝回忆的温情和调侃，“有竹排，可以载你到水库中心……嘿嘿嘿……” 话语未尽，意思却暧昧不明。
“坏死！” 苏澜的脸瞬间红透了，如同熟透的苹果，她羞恼地轻轻拍了一下陆明锐的后背，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甜蜜和嗔怪。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中，这点滴的温情显得尤为珍贵。
穿过那片寂静的、被冰雪压弯了腰的竹林，不到二十米，一条略显狭窄的镇级公路便出现在眼前。路边的招牌大多以中文为主，偶尔夹杂着马来文，诸如“兴隆茶室”、“顺发杂货”、“Kedai makan（马来语：餐馆）”之类的字样，依稀还能辨认出昔日的烟火气息。这就是现在真实的槟城威省地区常见景象，城镇街道两旁多为两三层楼的店屋，五脚基（骑楼）下曾经是商贩云集之地，如今却空无一人，只有积雪和偶尔被风吹动的破烂招牌。一些房屋的门窗破损，黑洞洞的窗口像是一张张择人而噬的嘴。路面上积雪颇厚，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声响。气温虽然依旧寒冷，但比起纯粹的寒带还是好了不少，毕竟这里以前曾经常年维持在27c以上的热带地区，被誉为养老天堂。然而，这残存的一丝“温和”，反而更反衬出眼下景象的诡异与凄凉。
零星的丧尸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它们身上挂着破布般的衣物，皮肤青紫，动作僵硬。在四人小队默契的掩护和精准的（使用消音器后）点射下，这些零星的威胁被迅速、安静地清除。消音武器在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沉闷的“噗噗”声几乎被风雪声掩盖，没有引起更大范围的骚动。
陈大发沉默地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每清除一个丧尸，她的心就沉下去一分。这些蹒跚的身影，在不久以前，可能就是街角卖咖喱面的阿伯，可能是杂货店里总是笑眯眯的老板娘，可能是她儿时一起爬树掏鸟窝的玩伴……如今，他们都变成了这副模样。一种巨大的悲伤和物是人非的苍凉感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强迫自己不去细看那些腐烂的面孔，只是机械地跟着队伍，指引着方向。
“镇里不能找车了。” 陈大发的声音有些沙哑，她看着从小长大的地方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得到136去。” 镇内的道路很可能已经被废弃的车辆或者人为设置的路障堵死，而且动静太大容易吸引尸群。
“你带路就好。” 尼克靠近她，敏锐地感受到了她情绪的低落，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动作带着罕见的温柔。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这份无声的支持，像是一股暖流，稍稍驱散了陈大发心头的寒意。
陈大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转了个方向，带领小队沿着一条侧巷，小心翼翼地朝着136号公路的方向摸去。
凭借着消音武器的优势和默契的战术配合，小队进展相对顺利。他们避开主干道，利用小巷和废弃的屋舍作为掩护，逐步靠近了那条连接着城镇与乡村、通往更深内陆的136号公路。
当他们终于抵达公路边缘，藏身于一排废弃店铺的阴影中向外观察时，陈大发的心再次被揪紧。公路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废弃的汽车歪歪扭扭地排成了长龙，许多已经被积雪覆盖，如同巨大的白色坟包。更令人心悸的是，车辆之间，以及公路两旁，密密麻麻地晃动着无数的身影——那是规模庞大的尸群。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与绝望的景象中，陆明锐的目光却被路边一个残破的招牌吸引了。“哎！有裸条！” 他下意识地低呼出声，语气中带着一丝他乡遇故知般的惊奇，随即又化为更深的感慨。
裸条，这种源自潮汕、在东南亚华人间极为普遍的米粉食物，此刻像一个鲜明的坐标，提醒着他们，真的离家越来越近了，熟悉的事物也开始越来越多的出现在这片陌生的、被死亡统治的土地上。
但随即，一个更沉重、更残酷的念头涌上陆明锐的心头：如果，眼前这片废墟、这条被丧尸占据的公路、这个写着“裸条”的破旧招牌所在的家乡，是自己的呢？自己能否承受得住？他想象着自己熟悉的街坊邻居、儿时玩伴、甚至亲人，变成眼前这些行尸走肉，嘶吼着向自己扑来……他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冷静地、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而内心毫无波澜？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陈大发，只见她正死死地盯着公路那头，目光仿佛要穿透那些蹒跚的尸群和废弃的车龙，望向更远处，那片被山林和冰雪掩盖的方向——那里，是她的家。她的嘴唇紧紧抿着，身体微微颤抖，那双化了妆也难掩此刻苍白的脸上，交织着恐惧、期盼、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持。
陆明锐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他不能。而陈大发，此刻正走在这样一条可能直面最残酷真相的道路上。他握紧了手中的枪，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前方等待的是什么，他都必须和伙伴们一起，陪她走下去，直到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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