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汴梁城,草木蔓发。
孙府西厢房的门窗支着新糊的云母纱,案头那只青釉胆瓶里插了几支雪白的晚樱。
赵清璃捏着紫毫,蘸了墨,悬在半空。
雪浪笺上空无一字。
不想写了,反正也被人筛一遍。
前些日,她试写一封信给远嫁河北沧州的乳娘陈嬷嬷,信中说些家常琐碎。
三日后,却见那信原封不动躺在孙九思书案一角,连蜡封都完好如初。
她未点破,只当未见那信,转身吩咐青黛添些茶点时,指尖微微发凉。
之前的允婚三章,被他忘干净了。
窗下传来婢子压低的说话声:“祭酒下朝了。”
她手腕一顿,一滴浓墨“啪嗒”洇在纸心,迅速化开。
她将笔搁下,信纸揉成团,塞进一本不起眼的《法言义疏》夹页里。
刚推上抽屉,天青襕衫的袍角已扫过门槛。
“回来了?”
赵清璃转过身,顺手拿起案头一把蒲扇,轻轻扇着熏炉。
炉孔里逸出清冽的梅香。
人前,新科状元按察使和新婚的清璃郡主,郎才女貌,引得众人颔首羡叹。
人后,什么情况谁又知道呢?
七日前她曾寄信江南乳娘,蜡封未启便落他案头
——他截了信,却佯装无事,茶盏相碰时指尖微蜷。
赵清璃垂睫啜一口雨前龙井,茶汤微苦滚过喉间。
她在门房里留了个眼线,信没有递到驿站那里,兜了一圈,又回到了丈夫孙九思那里
她也没点破,之前的允婚三章,他大概是转身就忘了。
孙九思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过一瞬,解着腰间鱼袋。
“今日礼部议春闱事,又耽误了大半日。皇后要在艮岳办马球会,是例行的踏青。宫里刚递出的消息,邀请各府勋贵的青年男女。也邀请了我们。”
他语气温和如初。
赵清璃接过他脱下的外袍。
她将袍子搭在臂弯,走到窗边,推开半扇。
院中那株老梨花开得如云似雪,几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窗台。
“马球么?倒新鲜。明慧郡主想必欢喜得紧。”
她顿了顿,像随口提起,“前儿宫里赏了几尾新鲥鱼,厨子用南方的法子蒸了蒸,晚上尝尝鲜……”
她说着,眼尾余光落在他正往书案走去的身影。
“好!”
“马球赛,太学和国子监也会挑些学生去吧?”
她背对着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像问今天天气如何。
孙九思翻过一页卷宗:“嗯,博士荐了五十名骑射尚可的。名单下午便送来。”
他顿了顿,加了一句,“都是些少年郎,有些勋贵人家还在里面找女婿。”
下午,赵忠捧着那只紫檀木匣进来。
孙九思接过匣子,绕到书案后坐下,拉开檀木匣取出名册。
看完没问题,随后放回匣子里,出门办事去了。
赵清璃坐在不远处的绣绷前挑花。
檀木匣搁在茶台上,赵清璃放下针线,走到茶台前,匣盖并未锁死。。
打开,一张参加马球会的名帖,墨字清晰。
顾文轩、赵康、王策……名字排下来五十个。
她捻着纸张一页页翻过,指尖在一处较大空隙处顿住。
空白下缘还有半寸位置。
她走到里间,从书案上摸出一支细毫。
在空白处添了三个小字:林云舟。
这便无缘无故,多出了第五十一个太学的青年才俊了。
她将墨迹轻轻吹干,叠回原样,阖上匣盖,放回原处。
皇后郑氏兴致正浓,御苑里辟开一方青葱之地,金钩挂起锦帷,银钉扎稳彩旗。
碧草连天,皇家围幔撑开一片锦绣山河。
围场外,京中贵胄名流车马塞途,环佩叮当。
郑皇后笑吟吟捧出彩头并宣布。
“这是我新得的粟特龙璃纹金钗。金丝盘绕成缠枝牡丹,花心嵌着波斯琉璃,日光下流光溢彩。”
“今日得筹最多者得此钗,簪与心上人罢!”
帷幕看台里的勋贵男女皆应声叫好。
先到围场的明慧郡主穿着窄袖骑装,勒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绕着场边疾走。
日光晃眼,她老远就看见林云舟混在人堆里,抱着个藤编护臂,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草皮,布靴边缘糊满了湿泥。
“喂!”
明慧马鞭梢子凌空一甩,鞭哨声尖锐地劈开人声。
“林云舟!磨蹭什么!”
林云舟被喊得一激灵。
“跟我一队!”
明慧勒马收鞭,不由分说催马上来扯他手里的藤臂,“快点!”
场中喧嚣如浪。
鼓声渐密,马嘶声混着蹄铁踏草的闷响,震得脚下微微发颤。
林云舟被迫走到西侧入口,明慧的侍真牵着一匹高大神骏的红鬃马候在那里。
他踩着银镫翻身上马,红鬃马打了个响鼻。
明慧就在他身侧,扯紧马缰:“瞧见对面没?”
她马鞭尖遥遥指向东面入口处并肩而来的两人。
是刚下车驾的孙九思与赵清璃。
新婚的孙祭酒携赵清璃到场,两人身着同色锦袍,人前并肩而立,笑语盈盈。
孙九思微微倾身,正替旁边的赵清璃调整衣裳。
他抬手替她将一缕被风吹散的鬓发轻轻拢到白玉似的耳廓后。
先拜会郑皇后。
郑皇后笑问孙九思新婚可如意,他只拱手称“内子贤淑,乃下官之福。”
二人并肩入席,衣袖偶尔轻擦,端的是举案齐眉的楷模。
孙九思递茶,赵清璃道谢接过,碗沿隔开指尖半寸。
这些细节都被林云舟看到眼里。
孙九思也发现了场上的林云舟,英姿飒飒。
他皱眉细看:名单怎成了五十一人?
唤来带队的学正秦正修质问。
秦正修擦汗称:“下官核对无误,是按名册所录。”
孙九思摆手作罢,他记得自己看过名册,并不曾见林云舟的名字。
莫非是文书抄错?还是被人动了手脚?
总不至于——他目光投向娴静如常的赵清璃。
只以为是文书抄漏,场上。
林云舟下意识攥紧了马缰。
十余天了,他疯练疯学,以为能忘了那夜烟花——可人在眼前时,胸口旧伤又裂开似的疼。
心上人梳了妇人发髻,再也不是待字闺中的乌发垂肩了。
“发什么痴!”
明慧的马鞭“嗤”一下扫过他小腿外侧的布面。
“给我打起精神来!今日彩头是皇后新得的龙缡纹金钗!瞧见皇后那边没?就那金笼子里!五球!谁先打满五球,就归谁!”
鼓擂三通。
“铿!”
震耳的铜锣声响彻马球场!
十匹快马如离弦之箭,冲入场内!草皮飞溅,尘土弥漫!
京中宗亲勋贵、名流女眷们端坐锦凳围观。
场上,马球如流星穿梭,少年们呼喝如雷。
林云舟纵马疾驰,一记反手挥杆,木球破空入网!
扬尘落定时,他勒马回身,目光直直投向帷幕。
赵清璃正端茶,杯沿一顿,对上他灼烫的视线——那眼神里裹着未消的念想与不甘,烧得她指尖微颤。
林云舟又连进三球,马蹄踏处如疾风过隙,每次球入网,他都侧目一扫赵清璃方向。
林云舟终是夺了头筹,明慧在旁抚掌笑呼。
皇后召他近前,笑问名姓。
他躬身答:“太学生——林云舟。”
他额角冒汗,眉宇间英气逼人。
皇后颔首,转对长公主低声:“少年英挺,若将来金榜题名,与明慧倒是良配!”
长公主尴尬一笑,她知道那姓林的小子,正是清璃郡主先前提及的退婚之议的当事人。
恰在此时,几位大臣拉着孙九思进偏帐议论北境辽金之间激烈的战事,他匆匆离座,未顾身后。
赵清璃静坐原处,看林云舟从皇后手中接过金钗,指尖划过他掌心时一触即分。
皇后特意问了林云舟可有属意心上之人?金钗可赠与她。
林云舟回禀:他有心上人,可心上人没有他。
金钗沉甸甸坠在他袖袋。
赵清璃骂了声:负心的货,我是什么心意,此前不是说明白了么。
场中换了第二波玩马球的人。
林云舟走向营帐,去换下马球服。
赵清璃唤青黛近前:“将此物递予林公子。”
青黛领命,挤过人群递过一张折叠的薛涛笺。
纸上一列小楷:“申时三刻,场西松林。”
松林在坡地深处,新木初成,枝叶如墨绿伞盖。
此处已不太听得清马场那边的喧嚣。
赵清璃独立林下,裙裾不染尘泥。
林云舟疾步赶来,气息未定,汗湿衣背。
他停在五步外,哑声唤:“郡主。”
这一声似耗尽气力,又似凝了千言万语,将数月的思念、憋闷、酸楚一股脑塞进二字。
她抬眸:“此地不宜久留,我只说三句:一,圣旨如山,嫁与祭酒乃君命难违;二,我与九思哥哥约法三章,各不相扰,但绝非负你骗你;三,待时机成熟自求和离,那时若君未娶,清璃愿与君共结此生!”
林云舟喉头滚动:“我知道。我没怪你!”
他猛地跨前一步,张开双臂。
——想拥她入怀,想将这数载煎熬化作一个实感的慰藉。
她却疾退,后背抵上松树粗糙的枝干,低头行正式的敛衽礼。
“公子自重!越是此刻,我们越要严守分际。隐忍思念,静待佳期,方不负你我真心。”
惊喜来的让他措手不及。
林云舟强忍住失而复得的喜悦:“你说得对!”
树影斜长,鸟鸣渐起,林间只剩枝叶婆娑声。
远处望风的青黛轻轻喊了声:云舟少爷,明慧郡主正四处找你!
林云舟把那支皇后赏赐的金钗,塞到心上人的手上,定定的看她水汪汪的眸子。
“拿着,藏好,别被他发现了!”
转身,从林间小径快步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