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春,像个羞答答的小娘子,街巷枝头生出日渐饱满的苞朵。
“林记茶铺”的招牌擦得锃亮,掌柜钱茂才拨弄着算盘珠,看着门外稀落的行人,心里盘算着开春的生意。
林家宅院,檐下冰溜子滴滴答答化尽了,露出底下深色的瓦当。
林云舟站在窗内,只瞥见了巷口一抹碍眼的嫣红——
钱媒婆那身标志性的鲜亮褙子角一闪而过,消失在林家朱漆大门的方向。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又来了。”
他把窗子彻底关严实,隔绝了那闹心的色彩和可能飘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喜报”。
最近临安城里不知刮的什么风,自打战乱平息,林家这位二少爷在守城时的豪杰义举被传的神乎其神。
更在传圣上后续还可能给他升官赐爵。
那些原本瞧不上林家的“正经人家”,忽然间像闻着了腥味的猫,络绎不绝地遣着媒人上门。
目标?自然是他这个“超级潜力股”,黑马担当,林家的庶出子。
前头厅堂的热闹声隔着几道院墙,隐隐约约地透过来。
是沈氏那拔尖的嗓子,带着点应付过场面后的疲惫和不耐烦:“钱妈妈,劳您大驾又跑一趟了。张家姑娘的品貌自是没得说,只是这事吧……我们家二郎,不行。我家的大郎更优秀啊……”
接着是钱媒婆那油滑得能滴出水来的声音,百转千回,大致意思是主家说了,只要那个老二。
“够了钱妈妈!”
一声低斥打断了她,竟是向来不怎么在前头露脸、说话也细声细气的姨娘。
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愠怒和不耐烦,“云舟的婚事,家主和主母自有主张。您说张家姑娘好,可这临安城里还有李家姑娘、王家姑娘、刘家姑娘……各家托的媒人把门槛都踏平了!我们林家小门小户,实在消受不起!要是看不上老大,老二自然更不行了!阿福!送钱妈妈!”
姨娘仗义执言,替愁娶的老大发声,沈氏一时感激敬佩。
一阵椅子挪动的声响,钱媒婆大概还在分辨着什么,声音被阿福客客气气地送客声压了下去。
林云舟倚着门框,听乏了,这几日都是上门讨亲的。
前些天是城南米铺的周太太登门,夸她娘家侄女如何知书达理;昨儿个是城北开丝绸庄的孙家遣了管家来说亲;今儿又来个钱媒婆来游说张家姑娘……
宋婉儿倒是“贤惠”得很,但凡那些家世略逊或不入沈氏眼的,她都端着一张温良无害的脸,替他在他爹娘跟前“婉拒”了。
剩下的,就得沈氏亲自上场,应付得心力交瘁。
外头总算清净了。
林云舟整了整身上那件簇新的湖蓝色锦缎直缀,对着铜镜一番打理。
心里想着:赵清璃,没想到吧,小爷我如今也是各位娘子心目中的良人,你要是亲眼看到,醋坛子岂不打翻了。
成了。
他懒洋洋地踱出后院小楼的门。
阳光有些晃眼,他眯起眼,打了个夸张的哈欠,一步三晃地往前院走去,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俚曲。
“哟,二郎,睡醒了?”
正在廊下修剪花枝的姨娘瞧见他这模样,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天好,舒坦!”
林云舟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眼神故意带着点宿醉未醒的惺忪,浑不在意似的。
“姨娘别管我。我出去走走,约了赵老五他们几个在青山楼听曲儿解闷。”
他朝姨娘挥挥手,也不管她后面喊了句什么“记得早点回来”,径直晃出了大门。
临安城里最热闹的街巷依旧喧嚣。林云舟熟门熟路地拐进“摇红轩”,几个富家子弟已经在雅间里叫好了酒菜,几个歌姬抱着琵琶咿咿呀呀地弹唱。
“舟哥儿,晚了晚了!罚酒三杯!”李“狐朋”一把揽过他的肩膀。
“罚个屁!”林云舟笑骂着挣脱,大大咧咧往桌前一坐,劈手夺过倪“狗友”面前的酒杯,仰头就灌。
“来的路上,碰到城南那‘积善堂’的张老头,仗着他家儿子在府衙当个跑腿的文书,竟敢当街殴打他的儿媳。”
“被我一顿痛打!”
“嘿!”赵老五一拍桌子,“反了他了!他儿子不就是个丁字库管账册的小录事吗?舟哥儿你消消气,待会儿哥几个就去他铺子前头遛遛弯!”
林云舟哈哈一笑,重新把酒满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席间林云舟插科打诨,吹嘘自己昨晚又在哪里打了只不开眼的“癞皮狗”,赢了多少银子;抱怨城东新开的书肆卖话本子忒贵,纸张还粗劣……惹得众人哄笑连连。
他还跟着小调哼了几句,荒腔走板。
直到日头开始西斜,他才醉醺醺地起身告辞,在调笑声中,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拐过长街,钻进一个僻静的窄巷。
方才还迷瞪着的双眼瞬间清明如初,脸上的酒气和慵懒荡然无存。
他朝清冷的天空呼了口气。
转角看到了摇红轩的巷口角落,一瞬间,那晚亲吻郡主的画面,扑进脑子里。
亲到后面,他绕她的舌,摩挲她的额头,她的眼,她的唇都在激动的发抖,那不可能是假的。
可她怎么就匆匆的走了?
情丝千千结,她潇洒转身啊!
没心肝的人!
他在巷口一个摆摊的跛脚老汉那买了两个最硬实隔夜的胡麻烧饼,一路恨恨地溜达回家。
其实也没回家。
他拐去了林家祖传的藏书阁。
那是他和郡主的秘密幽会花园。
除了定期洒扫的老仆,平日里鲜少有人踏足。
钥匙只有一把,一直揣在林云舟贴身的内袋里。
夜色如墨,悄然降临。
林家各房用过晚膳,灯火渐次熄灭。
家主林崇礼骂骂咧咧,那该死的老二又去哪里鬼混了。
赌坊或者酒楼?
或者被哪个窑姐儿绊住了?
姨娘在灯下做着一件给云舟的中衣,绣几针,停一停,望一眼窗外寂静的夜色,幽幽叹了口气。
阁楼里只点着一盏最昏暗的小小油灯,堪堪照亮方寸之地。
林云舟脱下身上带着酒气的外袍甩到一边,从角落一堆蒙尘的旧书箱后摸索片刻,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小卷轴。
他摊开在唯一一张干净的书案上,轻轻抚平。
是那幅画得极其笨拙、却异常生动的郡主小像。
月下梅林,清冷卓绝。那眉眼间的疏离与倔强,真是绝色。
他那样盯着画中人,看了一会。
微笑的深吸了一口。
“汴梁……”
他低低吐出两个字。
他将那画轴重新仔细地收起,寻了根小钉,用衣袖反复擦拭干净,才极其郑重地在正对书案的位置,稳稳钉住。
他坐了下来。
书案另一角堆着的,是新买的《四书大全》《策论精要》,还有厚厚一叠空白的竹纸。
摊开纸,他提笔蘸墨,稍作沉吟,然后落笔。
是一份新的自荐帖。这是第三回写了。
帖子上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他曾于临安解围时的微薄作为(含糊带过身份),以及如今发奋苦读的决心,末尾恳请新任知府拨冗一见。
写到结尾“林云舟顿首再拜”时,他停住笔,抬眼正好撞上画像中人的目光。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低声自语:“看着吧,我们的事儿还没完。”
次日清晨,用过早膳。
林云舟没再换他那身张扬显贵的袍子,只穿了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靛蓝色细布直裰,头发用同色的方巾束起,干净利落,连腰间常挂的玉饰都摘了。
手里拿着那份刚写完不久,墨迹才半干的帖子,翻身上马,去杭州城。
见新任的杭州知府。
新知府是周宪大哥引见的
叫王启明,那个胡作非为的顾知府在贼乱中身亡,朝廷擢升了原杭州通判王启明接任。
此人据说性情端肃,办事严谨,最看不惯轻浮子弟。
呈递拜帖,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王知府。
王知府年约五旬,身形清瘦,面容严肃,眉宇间带着长期处理公务留下的深刻痕迹。
他上来就说了个噩耗,汴梁太学的名额已于三月中旬全部考录完毕。
不过——
他听说了临安保卫战中,被人传颂的四大奇。
“郡主谯楼击鼓,按察长枪杀敌,县尉统领禁军,庶子杀个来回。”
“你就是那个让人拍案称奇的林家二公子?”
王启明遂给他指了一条入太学的小路:三月初,所有入太学的学子有一场摸底考试。
他修书一封保举信。给新任的国子学祭酒大人,让云舟一并参与太学新生的摸底,若排名在中游以上,可以破例录取。
“太学乃朝廷储才重地,选材拔优,自有定制。非本官所能置喙。一切,但凭真才实学与朝廷考规。”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有应允什么,也未将门封死。
林云舟心中已是感激涕零。
出了府衙的门,迎面扑来的微凉春风里似乎都带着暖意。
又过了几天,快到3月底了。
林家老宅这几日格外忙碌。
后院里新扎起了几口大灶,支起了摊茶的竹席簸箕。
新采制的头拨春茶青碧鲜嫩,带着露水的气息被小心地运送过来。
钱掌柜带着几个得力伙计正亲自盯着,一丝不苟地指挥着杀青、揉捻、烘干……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青草香气与茶香。
林云舟亲自下场跟着伙计捣弄起来。
火候的掌握,揉捻的力度的拿捏,他学得极快,上手也快。
林家正厅外的庭院里,几株海棠也挂上了花苞。
林崇礼难得地没有出门,沈氏也端坐在堂。姨娘脸上也带着期待的笑。几位在临安颇有名气的大茶商被请了来,在庭院里摆开了桌椅。
桌上,放着一个个精致小巧的青瓷罐罐,上面贴着新制的“栖霞龙井春芽点饮团”的签子。
林云舟换上了一身利索的短打衣裳,头发一丝不乱,指挥着婉儿烧水烫杯。
他取出一罐“点饮”茶粉,又打开另一罐密封的“团茶”,用小银刀轻轻劈下一角干茶。
动作熟练地碾磨、注水、击拂。很快,一盏如沫如珠、雪白细腻的泡沫,衬着翠绿茶汤的点茶端了上来。
同时,婉儿也按他吩咐的冲泡手法,用另一只白瓷盖碗沏了一碗清亮的团茶茶汤。
“诸位叔伯,请品鉴。”林云舟神色从容,微微欠身。
众人端起茶盏。
品那点茶,只见茶沫洁白细密,经久不散,入口先是微微苦涩,旋即回甘生津,醇厚鲜爽。
再喝那清泡的团茶,汤色澄澈如碧,香气清雅幽长,滋味甘淡悠远。
更妙的是,这两者无论工艺还是口感,风格迥异,却同出一源。那青瓷罐罐设计精巧,点茶粉一盅,团茶块一罐,正好凑成一对礼盒。
钱掌柜率先开口:“妙!实在是妙!云舟少爷这法子想得巧!点茶雅致,清饮简淡,合二为一,新奇又实用!老朽在茶行几十年,此等搭配倒是头一次见!这礼盒拿出去,必定是头一份的新鲜物事!”
其他茶商亦是纷纷点头称赞,有人已开始盘算着销路价格。
林崇礼捻着胡须,虽未开口,但眼中的赞许之意已很明显。
沈氏看着老二,又看看那些交口称赞的商人,脸上浮出几分荣焉,几分妒意。
姨娘更是笑开了花,只觉得儿子真是出息了。
林云舟听着众人的赞许,脸上倒没什么得意之色。
只等大家议论声稍歇,他才清了清嗓子。
“这点茶团茶双饮礼盒,新茶初制,统共只有一百盒。”
他顿了顿,伸出一只手掌,“其中,我要留下五十盒自用。”
话音落下,众人皆是一愣。商会的许茂才的笑容僵在脸上:“啊?五……五十盒少爷?”
那几位大茶商更是面面相觑。
头一波本就量少,林家少爷开口就要划走一半?
这真变成了奇货可居了啊!
林云舟不理会他们的惊讶和疑虑,神色坦然地继续说道:“余下的五十盒,就拜托钱掌柜和诸位叔伯费心,看着分配出售便是。”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目光越过庭院里众人诧异的面孔,望向了更远的北方天际。
“我留下这五十盒,自有要事。另外……我还想跟父亲母亲姨娘还有诸位叔伯,说件要紧之事。”
厅堂内外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林云舟迎着这些目光,深吸一口气,清晰地吐出接下来的话——
“三月底,我要启程,去汴梁。入太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