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临安城西门瓮城内挤满了出征的子弟。
三百名临时征召的壮士排成一个方阵队列,大多穿着粗布短打,手里攥着官府刚发的长矛或短刀。
晚雾混着马粪和汗味,黏糊糊贴在脸上。
孙九思站在半人高的土台上。
他端起粗陶碗,酒水漾出。
“壮士们,此去凶险,九死一生。你们守的是父母妻儿睡的床榻,护的是江南门户的粮仓!我孙九思在临安城等着你们凯旋归来。”
三百只陶碗齐刷刷举起。
“干了!”
浊酒入喉,烧得人眼眶发热。
阿福缩在人群里,袖子抹了把脸,抽抽搭搭的。
林云舟踹他小腿。
“哭什么丧!小爷命硬得很!”
“少爷……”阿福嗓子眼发堵。
林云舟解下腰间一块成色普通的青玉佩,塞他手里。“拿着我的玉牌!茶铺给我看好了,少一钱银子,回来扒你的皮!”
他转身去牵马,目光却一遍遍刮过城门洞子。
看热闹的百姓,哭哭啼啼的妇人,连送干粮的小贩都扫了好几眼。
没有。
城墙上光秃秃的,只有几面破旗子在风里晃荡。
周宪翻身上马,缰绳一抖:“时辰到!开拔!”
城门“嘎吱”作响,缓缓洞开。冷风卷着尘土灌进来。
林云舟最后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城头,牙关一咬,踩镫上马。青骢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
“走!”周宪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马蹄声骤起,踏碎了清晨的寂静。
城墙垛口后,青黛问:“小姐!您真不去送送?”
赵清璃裹着素白斗篷,搭在冰冷砖石上的指尖微微蜷着。
她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混在队伍里,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官道扬起的尘土中。
“送什么。”她声音淡得像风,“他若有福,自然能相见。若是……,我就在这里与他挥别。”
“我信他……”
她顿了顿,后面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吞没。
风卷起她斗篷一角。
官道像条死蛇,歪歪扭扭瘫在初冬的荒原上。
周宪领着三百多号人,马蹄子敲在冻硬的地上,哒哒哒,敲得人心头发慌。
路两边,就看见了几具倒伏的尸体。穿着禁军号衣的,面目全非,是谁家的二郎如今战死异乡。
折断的长矛,破烂的旗帜,丢得到处都是。血早就渗进土里,变成深褐色的一块块疤。
队伍停下,大家为几位战死的禁军兄弟就地安葬好,再行肃穆三拜。
继续行进。
林云舟夹在队伍中间,胃里一阵阵翻腾。
他强忍着恶心,脑中还在复现刚刚的一幕。
一则说明战事残酷,训练精良的禁军尚且如此。
二则会不会他们也是这样的结局?
“停!”
前头周宪猛地一抬手。
队伍稀稀拉拉停下。
“原地休整!安排斥候前出察看,半炷香后开拔!”
周宪扯着嗓子喊,自己也跳下马,走到路边一棵枯树下,解开裤腰带。
林云舟早就憋不住了,赶紧翻身下马,小跑着钻进路边一片半人高的枯草丛里。
他一边解裤子,一边还忍不住回头望了望临安城的方向,灰蒙蒙一片,啥也看不清。
他低骂一声,心里空落落的。
刚放完水,正系着裤腰带,身后草丛“哗啦”一声响!
官道另一侧的山坡密林里。
周宪刚系好裤腰带,正想招呼人继续走,就听头顶“咻咻咻”一阵破空声!
“敌袭!隐蔽!”
周宪反应极快,一个懒驴打滚扑到枯树后。
晚了!
密集的箭雨像马蜂一样从林子里泼下来!
瞬间放倒了十几个反应慢的兵卒。
惨叫声此起彼伏。
“盾牌!举盾!”
周宪嘶吼着,拔出腰刀格开一支射向面门的箭。
队伍彻底乱了套。
没盾牌的往马肚子底下钻,有盾牌的拼命往中间挤,互相推搡踩踏。
第二轮箭雨又至,带着火箭头,点燃了枯草和几个倒霉蛋的衣裳。
“撤!往后退!快!”
周宪眼睛都红了,挥舞着腰刀,指挥还能动的人往后撤。
他自己也挨了一箭,擦着胳膊飞过去,带走一片皮肉,火辣辣地疼。
有人脖颈中箭,血柱喷溅。
有人被惊恐奔过来的马蹄踩中肚子,当场口吐鲜血。
有人小腿被戳穿,整个痛苦的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更多的人直接被射中胸口和头颅,直挺挺地倒在血泊中。
剩下的人吓得连滚带爬,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地退出了弓箭射程。
周宪喘着粗气,靠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看着官道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兵,再看看那片吞噬了他几十个手下的密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娘的……”
周宪抹了把脸上的汗和血,低声咒骂,“这狗日的……真他娘的厉害!突围!突围!”
林云舟趴在密林的草丛中,眼看着一起出来的兄弟们狼狈逃窜。
他也不敢冒出头,出去就见阎王啊。
他汗毛倒竖,猛地回头!
几个穿着破旧皮袄、脸上抹着黑灰的汉子,像鬼一样从枯草里钻出来!
手里拎着明晃晃的砍刀,眼神凶得像饿狼!
“别动!”一个刀疤脸低吼,冰冷的刀锋已经架在了林云舟脖子上。
林云舟脑子“嗡”的一声,瞬间空白。
他想喊,喉咙像被堵住了,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他想跑,腿肚子转筋,一步也挪不动。
刀疤脸身后又钻出七八个同样打扮的汉子,动作麻利地扑上来,三两下就把林云舟捆成了粽子,嘴里塞进一团又臭又硬的破布。
“唔!唔唔!”林云舟拼命挣扎,眼珠子瞪得溜圆。
刀疤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省点力气吧,小子。碰上我们永乐军,算你倒霉!”
他挥挥手,“带走!”
奶奶的,本以为尿遁逃过一劫。
没想到,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才出临安城多远,就被俘虏了。
这是踩了什么狗屎霉运!
天杀的!
林云舟像个破麻袋一样被拖进了更深的草丛里。
林云舟被拖死狗一样拖进了一个隐蔽的山坳。
这里像个临时的俘虏营,地上或坐或躺,捆着几十号人,都是穿着破烂禁军号衣的俘虏,个个面如死灰。
刀疤脸把他往人堆里一扔,解开他脚上的绳子,但手还捆着,嘴里的破布也没拿出来。
“老实待着!敢乱动,剁了你喂狗!”刀疤脸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转身走了。
林云舟摔在地上,啃了一嘴泥。
他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冰冷的山壁上,想大口喘着气,无奈布团堵嘴。
嘴里那股恶心的臭味熏得他直想吐。
他试着用舌头去顶那团破布,顶得腮帮子发酸,也没顶出去多少。
旁边一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小兵,吓得浑身筛糠似的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偷偷往林云舟这边挪了挪,带着哭腔小声呜咽:“完了……全完了……我们交代这里了……”
林云舟心里也慌得要命,但看他那怂样,又有点来气。
周宪他们仓皇的撤出去了。
这帮埋伏得胜的永乐军打扫完战场,屠戮了奄奄一息的伤兵后,押着俘虏们,往圣公所在的大本营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