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玉坠边缘滑落,林清歌抬手将它按进耳垂,金属冷意刺进旧伤。她站在原“九歌”录音棚的门前,门缝里透出一股陈年电路板混着松香的气味——和母亲笔记里描写的声学实验室味道一模一样。
门没锁。
她推门进去,脚底踩到一块松动的地板,发出轻微“咯”一声。棚内灯光昏黄,墙面上的吸音棉像被什么力量从中心撕开,呈放射状剥落,露出底下暗灰色的隔音层。正中央的麦克风悬在半空,角度歪了三度,和她梦里母亲唱歌时的位置分毫不差。
她摘下耳钉,银质音符在指尖转了一圈,轻轻刮过麦克风支架底部。碳棒残留的导电痕迹与金属摩擦,发出短促“滋”响,打断了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低频回响。
她掏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对着麦克风哼出那段升F-G交替的错音旋律。声波图刚跳出来,就在0.7秒处出现一次镜像折叠,像被谁从另一端对折了一下。
和母亲笔记里的“声纹锁”模型完全吻合。
她盯着屏幕,右手指无意识摩挲耳垂,又停住。不是习惯性动作,是警觉。这地方不是空的,它在“听”。
她清了清嗓子,试探着开口唱:“镜中倒影撕裂轮廓……”
声音刚落,监控室的玻璃无声降下,一个人影推门进来。
是江离。
他穿着那件磨破肘部的靛蓝色西装,手里拎着一杯外卖咖啡,笔直走到她面前,用笔尖挑起她的下巴:“喉结压不住,气息在抖——你是来唱歌,还是来招魂?”
林清歌没退。
她抬手把耳钉重新戴上,金属触感让她稳了心神:“您认得我母亲的唱法?”
江离没答,只低头看了眼她耳垂上的玉坠,又抬眼扫过她锁骨下方那道淡疤——位置和程雪的纹身一模一样。
他忽然冷笑:“当年她也是这样,一进棚就乱用共鸣腔,结果唱到第三句就咳血。你以为这是天赋?这是命在烧。”
林清歌没接话,反而把下一句歌词改了调,压着嗓子唱出带杂讯的低音:“……谁在背后,缝合我未闭的眼。”
这句旋律暗合《星海幻想曲》副歌残谱,是她故意设的陷阱。
江离瞳孔微缩,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了三秒,才划下一道长线。
他没评价,只把咖啡杯放在调音台边缘,转身要走。
林清歌盯着那杯咖啡。杯底残留的褐色痕迹,形状竟和母亲焦虑时哼唱的《星海幻想曲》波形一模一样。
她走过去,接过杯子,指尖轻轻一蹭杯沿,耳钉顺势划过陶瓷表面,留下一道细微划痕,破坏了原本的纹路。
“您好像很了解我母亲的事。”她说。
江离脚步没停,只在门口说了一句:“不了解的人,活不到现在。”
门关上。
林清歌把咖啡杯放下,目光落在调音台散热孔上。她假装调整耳机线,将耳钉贴近散热孔边缘。金属与电路接触的瞬间,她“听”到了——一段极轻微的八音盒旋律,断断续续,正是程雪随身携带的《鸢尾安魂曲》。
她不动声色,借口耳机有杂音,要求重接线路。趁机将口袋里的碳棒碎屑撒进接口缝隙,形成一层临时干扰层。
然后她突然清嗓,发出一段超高频啸叫。
调音台屏幕闪了一下,0.1秒内闪过一个倒计时界面——样式和诗音的怀表一致。
雪花随即覆盖了监控画面。
她知道,程雪的视线断了。
但没彻底消失。
她低头看着调音台上的咖啡杯,杯底那道被划破的波形纹路正在缓缓蒸发。她忽然意识到,江离不是偶然出现的。他是被“引”来的。
就像她一样。
这地方不是录音棚,是陷阱,也是试炼场。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被安排好了角色。
她重新站回麦克风前,闭眼,深呼吸。
这一次,她没唱歌,而是轻轻敲击麦克风支架,用升F和G交替的节奏打出一段摩斯码——这是母亲教她的,紧急联络用的暗号。
敲到第三遍时,玉坠突然发烫。
她睁开眼。
监控室的玻璃仍是黑的,但她能感觉到,有人在看。
不是程雪。
也不是江离。
是另一个存在,藏在系统底层,用最原始的声波在回应她。
她抬手,把玉坠贴在唇边,轻轻哼出一段新旋律——错得离谱,节奏也乱,像坏掉的八音盒在自言自语。
哼完,她松开玉坠。
头顶的灯光闪了一下。
不是电路问题。
是回应。
她刚要再哼一遍,门又被推开。
江离回来了。
这次他手里多了个文件夹,封面写着“《镜中人》声学参数预设”,但他没递过来,而是直接扔在调音台上。
“你刚才哼的那段,”他盯着她,“不是写给大众的。”
林清歌抬眼:“那写给谁?”
“写给听得到的人。”他说,“但你得想清楚,有些人听见了,会死。”
林清歌笑了:“那也比假装听不见强。”
江离没笑。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支旧钢笔,笔身刻着“1983”字样。他拧开笔帽,在文件夹上写下一行字:
“声纹锁的钥匙,从来不是旋律,是错误本身。”
写完,他把笔放下,目光落在她耳垂的玉坠上:“你母亲最后录的那段音,就是用错音打开的。但她没告诉你,开门之后,门也会关上。”
林清歌心跳一滞。
“什么意思?”
江离没答,只把咖啡杯拿起来,喝了一口,然后转身离开。
门关上。
林清歌走过去,拿起那支钢笔。笔尖残留的墨迹还没干,她凑近看,发现那行字下面,还有一行极小的压痕,是用力写下的:
“别信频段,信人。”
她抬头看向监控室。
玻璃依旧漆黑,但她知道,程雪的监控已经恢复。刚才那阵啸叫只能干扰几秒,她现在一定在看,一定在等她犯错。
她把钢笔收进卫衣口袋,重新站回麦克风前。
这一次,她没用旋律,而是用耳钉轻轻敲击支架,打出一段更复杂的节奏——是母亲笔记里提过的“反向声纹校验码”,能短暂激活残留数据层。
敲到第七拍时,棚内空气突然震了一下。
像有人在隔壁轻轻应和。
她屏住呼吸,继续敲。
第八拍。
第九拍。
第十拍。
突然,调音台屏幕亮起,自动播放了一段音频——只有三秒,是女人的呼吸声,带着轻微颤音,和母亲焦虑时的呼吸频率一致。
林清歌手指一抖。
她刚要重播,屏幕突然黑了。
她转身看向门口,江离的背影正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低头,发现玉坠又在发烫。
她抬手去摸,指尖刚触到金属,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滴”。
像某个老式终端,终于接收到一段迟到了三十年的信号。
她没回头。
只是把耳钉重新戴上,右手指摩挲着耳垂,稳住心神。
然后她对着麦克风,轻声说:“我收到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调音台自动打印出一张纸。
纸上没有字。
只有一段波形图。
和母亲笔记里的“声纹锁”完全一样,但在末端,多了一个小小的折角——像是有人在最后时刻,手动改了一个音。
她盯着那道折角,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那不是错误。
是留言。
她抬手,把玉坠按在唇边,准备回应。
就在这时,监控室的玻璃缓缓升起。
里面没人。
但调音台的耳机还挂在支架上,微微晃动。
像是刚刚有人摘下它。
林清歌没动。
她只是把耳钉轻轻敲在麦克风上,打出最后一个音符。
短促。
清晰。
像一把钥匙,插进锁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