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透书房窗棂时,萧瑾之正伏案疾书。狼毫饱蘸松烟墨,在雪浪笺上落下遒劲字迹:“……盖因诗赋浮华无益于国计民生,当以实务考选人才……”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悬挂的《塞上山河图》上,与图中蜿蜒长城重叠成一道孤绝轮廓。宁婉悦推门而入的声响惊破了满室寂静,她手中端着的青瓷盏泛起袅袅热气,正是他最爱的六安瓜片。
“又在熬夜?”女子葱白指尖覆上他执笔的手背,触到一片冰凉不由得蹙眉,“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般耗损。”话虽责备,却取过一旁铜胎掐丝珐琅暖炉上的铜壶替他斟茶。茶汤注入杯中的咕嘟声里,萧瑾之忽然搁下笔杆长叹一声:“你可知晓?今日朝会上崔尚书竟说‘吟风弄月乃君子雅事’,全然不顾北境将士还在啃食掺沙粟米!”
宁婉悦将茶盏轻放在堆叠如山的典籍间,目光扫过案头摊开的地宫秘档——那是三日前从前隋粮仓遗址掘出的文书,记载着百年前均田制崩溃引发的流民暴动。她的耳坠随着摇头动作轻轻晃动:“岂止于此?我查过贞观年间科举录,彼时及第者尚有半数出身寒微,如今倒好,五姓七望垄断了解元名额,连国子监生的推荐信都要论嫡庶之分。”
窗外掠过一阵疾风,吹得烛芯爆出灯花。萧瑾之猛然攥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所以我要做的不只是改考试内容!你看这里——”染着墨渍的手指戳向奏疏第三页,“‘寒门举荐制’需由地方官保举真正懂农桑水利之人,再经御史台核查属实方可应试。”宁婉悦眸光骤亮,顺势抽出袖中一卷帛书展开,竟是密密麻麻标注着各地世家联姻关系的图谱:“正合我意!昨夜梳理历年舞弊案时发现,王氏子弟能连中三元,靠的是娶了主考官侄女;李家公子高中榜眼那年,恰逢其族姊被选为太子侧妃。”
两人视线在空中碰撞出灼热火花。萧瑾之抓起刻刀往檀木镇纸上重重一凿:“明日我便联络河东马政使呈递屯田数据,你就在这里帮我核对前朝科场旧案!”说着扯过锦凳揽着她并肩坐下,案头鎏金香炉腾起缕缕沉水香烟,缠绕着他们交叠的身影。
次日辰牌时分,太极殿内气氛剑拔弩张。礼部侍郎捧着《科举革新十疏》宣读至关键处,突然冷笑出声:“照此算法,莫非要让耕田的老农来做翰林学士?”此言一出,几位穿绯袍的大员纷纷颔首附和。萧瑾之跨出班列躬身行礼,脊梁挺直如苍松:“回禀陛下,臣以为圣人之道在乎经世致用。昔日大禹治水划定九州,可曾嫌弃泥土卑贱?”
正当僵持之际,殿外忽传来清脆环佩声。宁婉悦身着命妇翟衣款步而来,手中托盘盛着厚厚一摞黄麻纸册:“臣妇斗胆越矩,实因事关重大。”她微微抬高嗓音,“这是近十年全国乡试解元的家世考校簿册,凡出自簪缨世族者,其父祖辈皆有官职升迁记录;而真正精通水利农耕的士子……”纤指划过某行墨迹未干的小楷,“永昌县举人赵德昭,因揭发当地豪强侵占民田遭排挤落第三次。”
皇帝接过内侍转呈的文件翻阅片刻,原本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宁婉悦趁机上前半步:“启禀圣上,去年黄河决堤之时,正是这位赵先生带领百姓修筑堤坝挽回万亩良田。若此类贤才始终困于诗赋桎梏,恐非社稷之福。”话音落下的同时,萧瑾之适时补充道:“臣愿以三年俸禄作保,试行新规录取者必先赴工部观政半年。”
退朝后已是午时三刻。萧瑾之拖着疲惫身躯刚踏入值房,便看见宁婉悦正在调试一架精巧的水力钟摆模型。见他进来,她笑着举起手中的齿轮组件:“方才路过少府监想到的法子——以后考场计时改用这种装置,既精准又能省下人工值守的费用。”阳光透过格扇窗洒在她认真的侧脸上,恍若当年在雁门关救治伤员时的温柔模样。
三日后的深夜,坤宁宫偏殿依旧灯火通明。宁婉悦跪坐在皇后榻前奉茶,听着对方慢悠悠说道:“妹妹可知这后宫多少眼睛盯着你家夫君的改革方案?”玉镯磕碰玛瑙桌面发出清响,“昨日贵妃特意来哀家这儿哭诉,说她侄子本该中的进士被人顶替了。”
“娘娘说的是。”宁婉悦垂目盯着裙裾上的缠枝莲纹,声音平静无波,“只是妾身不明白,为何每逢灾年总是饿殍遍野,而那些囤积居奇的粮商却能安然无恙?”见对方怔住,她又补充道,“就像有些家族一边拿着朝廷俸禄,一边把青壮劳力送去私垦矿山逃税。”
皇后捻动佛珠的动作停滞下来。宁婉悦趁势递上一本装帧朴素的书册:“这是妾身整理的前朝财政收支明细,其中弘治十七年太仓银库亏空数目……”翻到最后一页用手指点了点某个数字,“恰好等于当时五位王爷建造别苑的花销总和。”殿内陷入长久沉默,直到檐角铁马叮咚打破僵局,皇后终于缓缓开口:“罢了,明日叫户部尚书陪哀家去看看京郊新建的水渠吧。”
与此同时,萧瑾之正在文渊阁与几位年轻御史密谈。他将写着“寒门举荐制”细则的绢帛铺开,指着末尾鲜红的印章印记:“诸位都是寒窗苦读数十载方能至此,难道愿意看着子孙后代继续被困在诗词歌赋里?”最年轻的那位编修激动得站起身撞翻了茶碗:“大人所言极是!学生家乡整村的年轻人都在给地主扛活,根本没钱读书识字!”
更深露重时分,夫妻俩倚在廊柱两侧交换情报。宁婉悦说起皇后提及要把公主下嫁给崔氏嫡孙的消息,眼中闪过狡黠光芒:“正好借这个机会让他们自己暴露贪婪本性。”萧瑾之抚摸着她发间新插的蕾丝金凤钗,想起白天收到的边关急报——突厥又有异动迹象。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妻子的手纳入掌心紧握。
次年春闱放榜当日,长安街头万人空巷。人们惊讶地发现榜单前列赫然写着几个陌生名字:赵德昭(水利)、陈阿牛(农政)、林婉儿(兵制)。更令人震惊的是,此次录取名单中有三分之一来自贫寒之家。国子监门前聚集了不少闹事的士族子弟,却被守卫拦在外面不得靠近一步。
萧瑾之站在皇城角楼上俯瞰这一切,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宁婉悦将披风为他系紧,轻声问道:“还记得我们在地宫发现的那块残碑吗?上面刻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远处传来新科进士们拜谢师恩的喧哗声,混着春风送来桃李芬芳。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走向城墙垛口,任由猎猎狂风掀起二人衣袂:“走,带你去看个东西。”
他们在一处隐蔽角落停下脚步。扒开茂密藤蔓后露出块一人高的石碑,上面镌刻着刚刚拟好的《求贤令》。萧瑾之掏出匕首割破食指滴血于碑文之上:“以此为誓,若有违背天厌之!”宁婉悦也跟着划破指尖按在同一位置。鲜血交融渗入石缝的时刻,天空飘下细密雨丝,仿佛上天也在见证这场跨越阶层的智慧结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