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围脖戴好啦啊,可别冻着。”程秋霞脚下生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暮色越来越沉,屯子里家家户户烟筒都冒出炊烟,四周只有她们娘俩踩雪的“嘎吱”声。
快到张盛慧家那孤零零的院子时,程秋霞心里莫名有些发慌。那院子黑灯瞎火的,连点烟火气都没有,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妈,张婶家没点灯。”程飞也注意到了,程秋霞没答话,放下程飞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到院门口。院门虚掩着,她一推就开了,院子里积雪没人打扫,一片死寂,正房的窗户黑着,倒是旁边那间堆放杂物的偏房,门缝底下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
程秋霞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几步冲到偏房门口,猛地一推门——昏暗的煤油灯下,张盛慧背对着门口,站在一个歪歪扭扭的凳子上,脖子正往悬在房梁的一根粗麻绳套里伸,她脚下那个凳子的一条腿已经有些松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张盛慧!你干啥呢!!”程秋霞魂都快吓飞了,嗓子都喊破了音,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抱住张盛慧的腿就往下使劲。“啊!”张盛慧被她这么一抱一拽,绳子断了脚下凳子也彻底歪倒,“哐当”一声,两人一起摔倒在冰冷的地上。程秋霞顾不得自己摔得生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赶紧去扯张盛慧脖子上的绳套。那绳套勒得不算紧,但已经在张盛慧苍白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刺眼的红痕。
“你疯了你!你不想活啦?!”程秋霞又急又气,一边解绳套一边骂,声音都带了哭腔,“为了李老黑那个人渣玩意儿,你值当吗?!啊?!为了啥啊这是?!咋能这么作践自己自己啊你!!”
“谁为了他,我是去找我的孩子。”张盛慧眼神空洞,像个破布娃娃一样任由程秋霞摆布,不挣扎,只有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很快就湿了鬓角。
跟在后面进来的程飞,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住了,呆呆地站在门口。她看着地上纠缠的两个人,看着妈妈焦急的脸和张婶婶脖子上的红印子,又抬头看了看房梁上晃荡的麻绳,小脑袋努力理解着。
她记得和屯子里的小孩玩过类似的游戏,叫……她歪着头,不太确定地对程秋霞说:“妈……张婶婶,是在荡秋千玩吗?”她觉得这个“秋千”有点奇怪,没有坐的地方,绳子也太短了。
程秋霞正忙着把软成一滩泥的张盛慧从地上拖起来,听到这话,真是哭笑不得,回头冲程飞说:“荡啥秋千,别胡说,快去叫大人。”
程飞“哦”了一声,虽然不太明白,还是转身跑了出去。程秋霞费力地把张盛慧扶到冰凉的炕沿坐下,把地上那个危险的凳子和麻绳踢得远远的。她看着张盛慧这副魂不守舍、一心求死的模样,又气又心疼,忍不住数落:“你这又是闹哪一出?啊?大白天关着门,炕也不烧,锅也冷着,你想干啥?”
张盛慧终于有了点反应,她抬起空洞的眼睛,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刚眯着,梦见……梦见澈小子了,他说……他想我,一个人……冷……”她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我活着……还有啥劲?不如……去陪他……”
“你糊涂!”程秋霞打断她,声音拔高,“澈小子要是真在天有灵,看见你这样,他能安心吗?他希望你这样去找他?!”
张盛慧只是摇头,哭得说不出话。这时,李风花和另一个妇女跟着程飞急匆匆赶来了,一看这情形,再看看地上的绳子和张盛慧脖子上的印子,都明白了,纷纷上前劝解。
“盛慧啊,你可不能钻牛角尖啊!”
“就是,日子再难也得往前过啊!”
程秋霞看着张盛慧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着急,忽然,她想起了过来要说的正事。她心一横,拉着张盛慧冰凉的手,语气刻意放平缓,说道:“是,澈小子没了,你心里苦,我们都明白。可你就真觉得这世上没牵挂了?你就没想过,也许……还有别的孩子,正等着一个妈拉她一把?”
张盛慧茫然地抬起头,没听懂。程秋霞继续道:“你知道今儿个屯子里来了一群逃荒的不?里头有个小孩叫小铃铛,看着跟飞飞差不多大。老家发大水,啥都没了,爹娘爷奶全没了,就剩小铃铛一个,跟着逃荒队伍走到这儿,饿得皮包骨头,饿极了还咬人……唉,那孩子,眼巴巴的,往后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连个喊冷喊饿的人都没有…惨哦…飞飞和我说,那孩子饿的掉地上的窝头渣都捡起来吃了。”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张盛慧的表情。张盛慧听着,空洞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程飞的脸。程飞正靠在李风花腿边,睁着大眼睛看着她。
程飞见张婶婶看自己,想起妈妈的话,虽然不太明白全部意思,但还是顺着说道:“嗯!小铃铛,没妈了,埋汰。张婶婶,你……你也没孩子了,”她努力组织语言,“你把她捡回来,她就有妈了,你也有孩子了。”她觉得这个逻辑很简单,也很完美。
这话像是一块小石头,投进了张盛慧死水般的心里。她想起儿子天真又认真的小脸,又想起程秋霞描述的那个叫小铃铛的孩子……澈小子小时候饿极了也那样,如果澈小子流落在外,是不是也希望有人能给他一口吃的,给他一个暖和地方?
她依旧没说话,但捂着脸的手慢慢放了下来,肩膀的颤抖也不再那么剧烈,只是低垂着头,泪水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程秋霞和李风花对视一眼,知道有门儿。人只要心里还能为别人泛起一丝涟漪,那求死的念头就能被拉回来。
“风花,麻烦你,先去给这屋把炕烧上,锅里添点水热点粥。”程秋霞安排着,然后坐下来,轻轻拍着张盛慧的背,“盛慧,咱先不说别的,你把身子暖和过来,吃点东西。往后的事…往后再说,行不?”
窗外的北风还在呼啸,但偏房里,那根冰冷的麻绳被扔在角落,炕洞里的火终于被点燃,发出噼啪的轻响,一丝微弱的暖意和生机,开始在这冰冷的屋子里慢慢弥漫开来。程飞看着张婶婶不再哭了,也悄悄松了口气。
程飞听话地走过来,用力去拉张盛慧的胳膊,想把她扶起来。
“小铃铛?”张盛慧沙哑地、几乎是气音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死寂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她今天隐约听说,逃荒的人里有个没爹没娘的女娃。
程秋霞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她心念急转,立刻顺着程飞的话往下说,语气故意放得很轻松,像是在唠家常:“对!小铃铛!跟着逃荒来的,跟飞飞差不多大,没爹没妈,就剩她一个了,瘦得跟麻杆似的,头发乱得挡眼睛,饿得都咬人……唉,真是可怜透了,看着就让人心酸……”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张盛慧的反应。
张盛慧听着,眼神依旧空洞,手指却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程飞捡起地上散落的地瓜干,吹了吹上面的灰,宝贝似的揣回兜里,然后看着张盛慧,想起自己来的“任务”,很认真地对张盛慧说:“张婶婶,你别玩这个秋千了,不好玩。小铃铛也没妈了,你要不要……把她捡回家?她可能……可能比我好养一点?她只咬人,不吃棉花。”她努力推销着,试图找出小铃铛的优势。
程秋霞差点被闺女这话噎住,赶紧补充,语气带着刻意的唏嘘:“是啊盛慧,你说这世上苦命的人咋这么多呢?那孩子,听说老家发大水,啥都没了,一个人眼巴巴的,往后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哪像咱们,好歹还有个遮风挡雪的窝……”
张盛慧依旧沉默着,但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压抑的哭声终于低低地传了出来,不再是之前那种绝望的死寂。她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里不断渗出。
程秋霞知道,她听进去了。人只要还能哭出来,还能为别人的苦命触动,那口气就还没散。
她用力把张盛慧扶到炕沿坐下,把地上那个危险的凳子和麻绳踢得远远的,然后对程飞说:“飞飞,去,把门关上,别让冷风灌进来。”
程飞乖乖去关门。
昏暗的偏房里,只剩下张盛慧压抑的哭声,和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程秋霞坐在张盛慧旁边,没再多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她知道,有些坎儿,得自己迈过去,旁人能做的,就是在旁边递根拐杖,或者,指给她看,这世上还有比她更需要那根拐杖的人。
窗外,北风卷着雪沫,呼呼地刮过。屋里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程飞靠在门边,一会儿看看妈妈,一会儿看看忙碌的大娘婶婶,又摸了摸手心里的地瓜干,心里想着那个会咬人的、没妈的小铃铛。
这根用来上吊的麻绳,和一块掉在地上的地瓜干,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似乎悄悄地,绊住了一个走向绝路的脚步,也或许,将为另一个漂泊的小生命,牵起一段新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