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尚未在榆次城外完全散去,混合着血腥与焦土的气味依旧浓重得化不开。临时设立的征北将军行辕内,气氛却与帐外的肃杀截然不同,充斥着一种大战初歇却又面临新抉择的躁动。
胡车儿嗓门洪亮,挥舞着肌肉虬结的手臂,脸上因兴奋和未尽的战意泛着红光:“主公!张合那厮都被咱们打得抱头鼠窜了!兄弟们现在士气正旺,一个个嗷嗷叫!咱们不如掉头回去,集中兵力把壶关给端了!高干那小子没了张合策应,就是瓮中之鳖!先捏死他,把并州彻底清理干净,看袁绍老儿还能玩什么花样!”他这番直白粗犷的言论,立刻引来了不少中下层将领的共鸣,连日胜利让他们信心高涨,渴望乘胜追击,获取更多斩获。
就连一向以沉稳着称的徐晃,此刻虽然没有出声附和,但目光也投向了主位上的吕布,似乎在默默权衡着继续西进、解决壶关这个后患的可能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吕布身上。他端坐在原本属于张合的主帅之位,指节分明的手指正轻轻敲击着一份刚刚送达的密报——关于淳于琼率领三万援军已过邯郸、正向上党方向开进的紧急军情。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因胜利而产生的骄矜,眼神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与帐内炽热的气氛形成了鲜明对比。
“捏死高干?回头去打壶关?”吕布终于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让帐内的嘈杂平息下来,“壶关是什么样的地方,诸位难道已经忘了?公明亲自率部猛攻多日,将士们流血牺牲,可曾撼动那关墙分毫?”
他的目光扫过胡车儿以及那些面露亢奋的将领,语气转冷:“我军新胜不假,士气可用也是事实。但你们看看外面的士卒,他们疲惫吗?箭囊里还有多少箭矢?刀剑可曾卷刃?铠甲是否完好?张合虽败,但他撤退有序,主力尚存,此刻正退守祁县整顿,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如果我们现在把主力拉回去,顿兵于壶关那座坚城之下,久攻不克,师老兵疲之时——”
吕布猛地拿起那份密报,在空中抖了抖,发出哗啦的声响,“——袁绍派来的这三万生力军,由淳于琼领着,就会像一把烧红的尖刀,从我们背后狠狠捅进来!到那时,前有坚城,后有强敌,我等该当如何?是等着被前后夹击,全军覆没吗?”
这一番冷静而残酷的分析,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众将发热的头脑上。胡车儿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理由,最终只能挠了挠头,悻悻地坐了回去。徐晃则是微微颔首,眼中露出赞同之色,显然吕布的判断与他内心的考量不谋而合。
“主公英明,洞察全局。”徐晃抱拳,声音沉稳,“淳于琼部,携新至之锐,才是我军眼下最大的威胁。其军远来,必然疲惫,且不熟悉并州地理。我军正当携大胜之威,以逸待劳,主动东进,寻求在野战中将其一举击溃!只要打掉了淳于琼这支援军,袁绍短期内再难组织起有效的西进力量,届时,壶关的高干孤立无援,军心必然动摇,或可不战而下。并州大局,便可底定!”
“公明所言,正是我意!”吕布霍然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并州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上党郡的位置,“高干,已是困守孤城的疲兵,让他多在壶关里待几天无妨,翻不起大浪。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打掉袁绍伸过来的这只手!打断他的脊梁!让他知道,并州不是他想来就能来的地方!”
他略作停顿,锐利的目光扫过帐内诸将,最终落在了刚刚从雁门防线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张绣身上。张绣北上时间不长,但率领精骑巡弋边境,果断出击,有效震慑了蠢蠢欲动的乌桓峭王部,使其不敢轻易大举南下,暂时稳定了北疆局势。如今主力即将东进,与淳于琼决战,正需要他这支机动力极强的骑兵力量。
“张绣将军!”吕布点名。
“末将在!”张绣应声出列,抱拳施礼,他征袍上还沾染着北地的风霜与尘土。
“雁门局势既已初步稳定,乌桓新遭挫败,短期内无力组织大规模入侵。你麾下的精锐骑兵,留在北地巡弋已是效用不高。即刻起,你部全体归建,编入主力战斗序列!随我东进破敌!”
“诺!末将遵命!”张绣眼中闪过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战意。相比于在相对平静的北疆执行警戒任务,他更渴望在决定并州命运的主力会战中纵横驰骋,建立功勋。
吕布不再犹豫,挺直身躯,一连串清晰而果断的命令如同金石坠地,响彻大帐:
“徐晃听令!”
“末将在!”
“命你为大军前锋,率你本部五千精锐,我再拔给你一千骑兵,即刻出发,东出榆次,沿漳水河谷向东侦查挺进!你的任务是,务必摸清淳于琼军的准确兵力配置、详细行进路线、士卒士气状况。同时,沿途仔细勘察地形,选择利于我军阻击或伏击的预设战场,一旦选定,立刻快马回报!记住你的职责,遇敌小股部队,可相机歼灭;若遭遇其主力,绝不可恋战,以骚扰、迟滞、疲惫敌军为上,保存实力!”
“末将领命!必不辱使命!”徐晃没有任何迟疑,躬身领命后,立刻转身大步出帐,点兵出发。
“张绣!”
“末将在!”
“命你统领全军所有骑兵部队,包括你本部西凉铁骑以及胡车儿将军所部,暂皆归你节制。你部紧随徐晃前锋之后,保持机动,随时策应。一旦徐晃锁定决战战场,你的任务是,利用骑兵速度,护住我军侧翼安全,并寻找机会,穿插迂回,切断淳于琼军的粮道,或者不断袭扰其后方营地,使其不得安宁!”
“诺!末将明白!”张绣沉声应下,目光锐利如鹰,已然进入状态。
“其余诸将,随我统率中军主力,以陷阵营为核心,各步卒营依次展开,即日拔营启程,向东推进!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在淳于琼军立足未稳之际,以雷霆之势,将其彻底击溃!”
“诺!谨遵将令!”众将齐声应和,声音洪亮,战意被成功地引导向正确的方向。
“胡车儿,”吕布最后看向有些蔫头耷脑的胡车儿,“你另有重任。”
胡车儿眼睛顿时一亮,挺起胸膛:“主公尽管吩咐!俺老胡万死不辞!”
“你带你原来的部属,立刻返回壶关前线。告知留守的诸位将军,主力已东调迎敌。你的任务,是接着把戏演下去!在关前多扎空营,广树旗帜,每日派小队士卒轮番到关下鼓噪挑战,做出我军主力仍在关下围困,随时可能发动总攻的假象!绝不能让高干察觉到我军虚实,更不能让他有胆子出关半步,威胁我军后方!你可能做到?”
胡车儿虽然更想跟随主力东进厮杀,但也深知此任务关系全局,关乎主力能否安心对付淳于琼。他用力拍着胸甲,砰砰作响,保证道:“主公放心!论真刀真枪,俺可能不如张将军、徐将军,但论虚张声势、敲锣打鼓吓唬人,俺老胡最在行!保证叫那高干在壶关里头疑神疑鬼,连觉都睡不踏实!”
详细的部署就此确定,众将纷纷领命而去,各自忙碌准备。大帐内很快只剩下吕布一人。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地图,视线越过即将成为战场的上党地区,投向了更东面的冀州腹地,那里是袁绍权力核心所在。
“袁本初,你派淳于琼这等徒有虚名、好酒疏狂之辈前来,是当真看不起我吕布,还是你偌大的冀州,真的找不出一个像样的帅才了?”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峭而轻蔑的弧度。淳于琼资历老,名声在外,但并非以智略和严谨着称,其好酒的毛病更是人尽皆知。袁绍此举,透着一种基于绝对实力而产生的傲慢与轻慢。
而这,恰恰是吕布最擅长利用的机会。
至于晋阳方向的后续兵员补充、粮草辎重调度等事宜,他相信陈宫与贾诩自会处理妥当。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亲自率领这支刚刚经历血火淬炼、士气如虹的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予远道而来、骄狂轻敌的淳于琼一个永生难忘的惨痛教训!
并州的战局,因吕布这果断挥师东进的决策,即将被推向一个新的高潮,一场决定并州最终归属的命运之战,已然拉开了序幕。
***
与此同时,壶关之内。
高干接到了张合兵败榆次、退守祁县的详细战报,惊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他一方面暗自庆幸自己凭借壶关天险得以保全,未受波及;另一方面,一种深切的孤立无援的恐惧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头。
“将军,吕布主力正与张儁乂(张合)激战,关外敌军必然空虚,这或许是我军主动出击,扭转战局的良机啊……”一名副将小心翼翼地建议道,试图打破凝重的气氛。
高干默然良久,最终还是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城头。他望着关外那片连绵不断、旗帜林立的“吕”字营垒(胡车儿已经开始了他精彩的表演),看着那些影影绰绰、来回巡逻的士兵身影,耳边似乎还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战鼓和叫骂声。他回想起张合那般沉稳持重,尚且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用力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地对副将说道:“不可!万万不可!吕布此人,狡诈如狐,勇猛似虎,此必是诱敌之诡计!张儁乂将军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我等……我等还是紧守关隘,凭险自保,静待淳于琼将军的援军抵达,方为上上之策!”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稳妥,也最为被动的应对方式。然而,这个出于恐惧和谨慎做出的决定,却正好完全落入了吕布的算计之中,为吕布主力东进迎击淳于琼,争取到了至关重要、毫无后顾之忧的宝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