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夏日,比起弘农,少了几分湿润,多了几分燥热。阳光透过新发芽的槐树叶隙,在温侯府的书房前投下斑驳的光影。吕布刚刚送走一批汇报春耕进展的农官,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丝满足。关中残破,百废待兴,但一切总算开始走上轨道。
侍卫通报,贾诩先生来了。吕布收敛心神,示意请进。
贾诩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步履轻缓,仿佛长安城的喧嚣与他无关。他行礼后,在吕布下首的坐榻坐下,目光扫过案几上堆积的竹简帛书,缓声道:“主公,袁术军已开始分批后撤,纪灵主力不日将退回寿春。下邳之围,算是暂解了。”
吕布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刘备算是又捡回一条命。曹操那边有何动静?”
“据报,曹操使者已北上邺城,看来是采纳了郭奉孝之策,欲结好袁绍,稳固后方。”贾诩语气平淡,“短期内,东方应无大战。我军可专心经营关中。”
吕布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了敲:“关中……千头万绪。文和,你觉得眼下,还有何隐忧?”
贾诩微微抬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窗外,那个方向,隐约是董白所居别苑的方向。“内部安定,方是根基。西凉诸部新附,虽慑于主公兵威,然其心未必尽服。尤其是……与董卓旧部关联过深之人,留在长安这漩涡中心,恐非长久之计。”
吕布沉默了片刻。他明白贾诩的意思。董白,这个他当初出于复杂目的救下并控制的少女,自从那夜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然不同。那不仅仅是占有,更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责任”的种子。她不再是单纯的棋子或符号,而是与他有了肌肤之亲、需要他安置的女子。长安初定,各方势力耳目混杂,她在这里,确实容易成为靶子,也让他……难以完全专注。一种想要将她安置在更安全、更远离纷扰之地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弘农那边……近来如何?”吕布忽然换了个话题。
贾诩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主母来信,言府中一切安好。女公子(吕玲绮)课业虽有懈怠,但身体康健。貂蝉夫人悉心打理内务,府邸井井有条。”他顿了顿,补充道,“听闻董白姑娘此前在弘农小住时,与几位夫人相处尚算融洽。”
吕布“嗯”了一声,心中已有决断。他看向贾诩:“文和,安排一下。让董白迁回弘农居住。那‘董’字营,名义上仍由她节制,但一应操练、防务,交由中郎将魏续具体负责,定期向张辽汇报。”
这个安排,既给了董白体面和一定的象征性权力,又将实际兵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核心将领手中。更重要的是,迁回弘农,远离政治中心,是他认为对她更好的安置。那里有严氏的宽和,有貂蝉的温言,还有玲绮那个不懂事却活泼的孩子,环境相对简单安宁。他记得之前她在弘农时,眉宇间的阴郁似乎比在长安要淡一些。这或许,是他现在能为她做的,也是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的。
“主公英明。”贾诩颔首,并无意外,“如此,可安内外之心。属下这便去安排车驾护卫。”
贾诩离去后,吕布独自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向董白居住的别苑。
别苑在府邸的一角,略显清静。院中栽种了几株西凉常见的沙枣树,此时正开着细碎的小花,散发着淡淡的、带着涩味的香气。董白正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对着一个绣绷发呆,指尖捏着针线,却久久没有落下。她穿着素色的衣裙,比起初时的桀骜与悲愤,如今眉宇间多了几分沉寂,但那沉寂之下,似乎又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细微的牵绊,尤其是在面对吕布时,那夜之后,很多东西都不同了。
听到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是吕布,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连她自己都未完全明了的复杂情绪,有些慌乱,有些无措,甚至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随即又被她强行压下,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她放下绣绷,站起身,依礼微微屈身:“温侯。”
吕布走到她面前,打量了她一下。少女的身形似乎比在长安初定时丰润了些许,但依旧单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在长安,住得可还习惯?”他问道,语气不算热络,但比起以往的纯粹威严,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的关切。
董白垂下眼睫,避开他审视的目光,轻声道:“劳温侯挂心,一切尚好。” 她的手在袖中微微蜷缩,那夜的记忆碎片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让她心绪难平。
“收拾一下,”吕布没有绕圈子,直接说道,但语气并不冷硬,“过两日,回弘农去。”
董白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一丝清晰的慌乱,甚至有一闪而过的受伤。她以为……她不知道自己以为什么,是那夜之后,他们之间那模糊不清的关系会有什么不同?还是她潜意识里,已经习惯了在这座有他在的城池?回弘农……是觉得她碍事了吗?还是……
吕布看出了她眼中明显的慌乱,这反应让他心中那点责任感更具体了些。他语气放缓,试图解释,尽管他并不擅长这个:“长安事务繁杂,耳目众多,你在此处,我也……难以周全照料。” 他顿了顿,避开了更深的解释,“弘农家中清静,严氏和貂蝉她们也在,彼此有个照应。玲绮也常念叨你。” 他看着她的眼睛,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那里,也算是你的一个归宿。”
“归宿……”董白低声重复了这个词,嘴角那丝苦涩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松动。她的家早就没了,但“归宿”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同于以往任何命令或安排的意味。不是放逐,更像是……一种带有庇护意味的安排?是因为那夜吗?她不敢深想。
“董字营,”吕布继续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依旧由你挂名统领,魏续会负责具体军务。你回到弘农,若有闲暇,也可过问,但不必劳心劳力。” 他看着她,最后强调道,“安稳度日便好。”
这番话,明确了她的地位和去处,也剥夺了她接触长安核心权力的可能。但此刻,董白听在耳中,感受却与以往不同。少了些纯粹的政治冰冷,多了些……或许是出于那夜之后,他作为一个男子对与她有了亲密关系的女子,所产生的某种朴素的责任感?这种认知,让她心中的抗拒和悲凉奇异地减轻了些。虽然前途依旧迷茫,但至少,这个安排里,似乎有了一丝为她考虑的痕迹,而非全是算计。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树上的沙枣花又落了几瓣,轻轻沾在她的发梢。最终,她再次屈膝,声音虽低,却不再完全是死寂:“诺。谨遵温侯安排。” 这一次的顺从里,少了些认命的绝望,多了一丝……或许是接受,接受这个或许不算最好,但至少给了她一方相对安宁天地的安排。
吕布点了点头,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停留了一瞬。“需要带什么,让侍女帮你收拾。护卫我会安排妥当。”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别苑。
董白站在原地,看着吕布离去的背影,直到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她低头看了看石凳上的绣绷,上面是一只未完成的鸿雁,原本带着孤寂,此刻看来,似乎也并非一定要飞向不可知的远方。她伸出手,轻轻拂去发梢的落花,目光再次望向东南方,那是弘农的方向。那里,没有长安的肃杀、紧张和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只有相对熟悉的庭院,以及几个……算是“家人”的女人。或许,在那里,她真的可以尝试着,放下一些沉重的过往,寻得一丝真正的“安稳”吧。她轻轻叹了口气,开始平静地吩咐侍女收拾行装,心中不再有来时的不甘与愤懑,而是充满了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茫然的平静。
两日后,一支规模不大但护卫精良的车队离开了长安,向着东方而去。车帘垂下,遮住了董白平静中带着些许复杂思索的脸庞,也载着她这份因吕布态度微妙转变而产生的新心境,驶向那个被吕布称为“归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