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四年,冬末。寒风依旧凛冽,却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黄河之南的湿意。
吕布快马加鞭,从河内返回了洛阳地界。处理完陈宫、张邈投奔之事,将其妥善安置,他的心便迫不及待地飞回了这片巨大的废墟。与河内郡守府内的权谋算计相比,这里虽荒败不堪,却更让他感到一种亲手创造、扎下根基的踏实感。
离开不过数日,眼前的景象已与他初至时大有不同。
巨大的洛阳废墟依旧沉默地匍匐在苍茫天地间,断壁残垣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遭受的劫难。但在那片选定率先清理的区域内,一股生机正在顽强地勃发。
人声鼎沸,远远便能听见。
近四千流民,在并州军士的组织下,如同蚁群般忙碌着。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眼中却燃着一簇微弱的火苗——那是有了活路、有了希望的光。男人居多,也有不少妇孺老弱,此刻正分工协作:壮劳力们在军官和工匠的指挥下,喊着号子,用简陋的工具清理着堆积如山的瓦砾垃圾,将还能使用的砖石木料分门别类堆放;稍弱些的妇孺则负责搬运较小的物料,或是在临时搭建的窝棚区整理收拾。
一片规模可观的营寨已初具雏形。外围是用粗木和夯土构建的简易寨墙,虽不高大,却笔直坚固,关键的望楼、哨位一应俱全,上面值守的士兵甲胄齐全,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方。寨墙之内,一排排整齐的窝棚取代了最初的杂乱无章,虽然简陋,却能遮风避雨。几条主要的通道被清理出来,避免了泥泞不堪。
高顺的身影如同钉子在营中各处出现。他沉默寡言,却无处不在。检查寨墙的牢固度,调整岗哨的位置,巡视流民的劳作情况,处理细微的纠纷。他的陷阵营将士并未参与劳作,而是作为警戒力量和应急部队,分散在营地关键节点,保持着高度的战备状态。他们黑色的衣甲、精良的装备(尤其是马鞍下的双足马镫虽不明显,却赋予他们更强的稳定性和战斗力),以及肃杀的气质,与忙碌的流民形成了鲜明对比,既是威慑,也是安全感的来源。
吕布的到来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流民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敬畏而又带着些许惶恐地望向他。他们知道,是这位如同天神下凡般的吕将军给了他们一口饭吃,一条活路。士兵们则挺直腰板,目光更加锐利。
高顺很快迎了上来,抱拳行礼:“主公。”
“伯平,辛苦。”吕布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亲卫,目光扫过井然有序的营地,满意地点了点头,“进展比我想象的要快。”
“流民求生心切,肯出力。我军士组织得当,无人敢懈怠滋事。”高顺言简意赅地汇报,“目前已清理出营地区域及周边三条街巷。水源已找到数口旧井,清理后可供饮用,已派兵看守,按需分配。医官处接收的病患已得到控制,未发生扩散。”
“好。”吕布边走边看,“可有难处?”
“粮食消耗巨大。安邑贾先生处输送及时,但长途转运,终非长久之计。木材石料亦开始紧缺,需向更远处搜寻。此外,天气愈发寒冷,虽有窝棚,老弱仍难熬,需更多柴薪御寒。”高顺一一列举,都是最实际的问题。
吕布沉吟片刻:“粮食我会再与文和商议,看能否就近购粮或开辟屯田。木料石料,加大搜寻范围,派兵护卫流民队前往。柴薪……组织人手,砍伐周边枯树,亦可拆用那些完全朽坏的房屋梁柱。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诺。”高顺应下。
吕布走到一处较高的土坡上,俯瞰着这片忙碌的景象。四千人,在这巨大的废墟前,依旧显得渺小。但他看到的不是渺小,而是星星之火。
他招手,让附近几名负责管理流民的小校过来。
“将军!”几名小校恭敬行礼。
“传话下去,”吕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所有人,出力做工,不仅管饱饭,待营地稳固,街道清理畅通,我将论功行赏。表现优异者,可分得更好的住处,甚至……将来在这洛阳城内,拥有一份安身立命的田产屋舍!”
声音落下,附近的流民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嗡嗡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涌现出激动和难以置信的神色。管饭已是天大的恩德,竟然……竟然还有机会得到赏赐,甚至未来的田宅?
希望的光芒在他们眼中彻底点燃,化作了磅礴的劳动热情。号子声更加响亮,搬运的脚步更加有力。
吕布不需要用虚无缥缈的“大义”去忽悠这些挣扎求存的底层百姓。实实在在的粮食和未来的许诺,才是最能驱动他们的力量。
“另外,”吕布补充道,声音转冷,“营有营规!安分做工,友爱互助者,赏!偷奸耍滑,滋事斗殴,甚至心怀不轨者——”
他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同实质般扫过众人:“高顺将军的军法,绝不姑息!”
热切的氛围中立刻掺入了一丝凛然的寒意。赏罚分明,恩威并施,这才是御下之道。
流民们更加卖力,同时也更加规矩。
吕布又对高顺道:“伯平,从流民中挑选那些看起来机灵、身体底子好的少年,组织起来,不必参与重体力劳动,让他们跟着老卒学习巡逻、警戒、传递消息。给他们吃饱些,算是……预备营。”
高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主公这是在培养未来的基层力量和眼线,这些少年无牵无挂,若培养得当,将是极好的补充。“明白。”
处理完这些事务,吕布迈步,走向营地中央那片正在夯土奠基的区域。那里将是未来核心建筑的开始。
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冰冷而粗糙的泥土,里面混杂着碎砖和焦炭的颗粒。
这就是洛阳,这就是他事业的起点。
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不是权谋倾轧的朝堂,而是这片浸透了血泪与灰烬的废墟,和这四千双渴望生存的眼睛。
他紧紧握住了这把土。
一切,都将从这里开始重建。
远处,残阳如血,将吕布的身影和这片忙碌的营地拉得很长,投在巨大的废墟之上,仿佛一个正在努力愈合的伤疤,微弱,却固执地孕育着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