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四年的夏初,长安城仿佛一个巨大的、未曾愈合的伤口,暴露在日渐灼热的阳光下。城墙上的斑驳血迹变成了深褐色,被马蹄和车轮反复碾入尘土。空气里混杂着灰烬、血腥和一种无所依归的恐慌气息。未央宫高耸的飞檐依旧试图刺破苍穹,却难掩其下的颓唐与死寂。
一阵沉闷而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午后的压抑。一队盔甲染尘、旗帜略显凌乱的骑兵,簇拥着一个身形魁梧、面色沉郁的将领,从西门涌入。为首的将领正是牛辅。他身披厚重的玄甲,外罩一件半旧的锦袍,试图彰显身份,却因连日奔波而显得风尘仆仆。他按着腰间的环首刀,目光扫过街道两旁紧闭的门窗和偶尔从缝隙中窥探的、充满畏惧的眼睛,胸膛微微挺起,一种混杂着志得意满与深层惶惑的情绪在他心底翻腾。
他是董卓的女婿,是西凉军内部如今看似最“正统”的继承人。岳丈和那位精于算计的“连襟”李儒皆已命丧黄泉,他牛辅,历经波折,终于赶在李傕、郭汜那两个骄兵悍将彻底撕破脸皮之前,回到了这座帝国的权力中心。他身后这些兵马,是他本部与沿途收拢的溃兵拼凑而成,是他的底气,也是他此刻唯一的依仗。
宫门缓缓开启,那沉重的吱呀声像是在哀叹。牛辅策马而入,马蹄铁敲击在宫内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他瞥见宫墙之上,那面新换的、“牛”字大旗在微风中无力地飘荡,旗角甚至有些破损,这让他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将军,”一名心腹亲兵趋前低报,声音在空旷的宫墙内显得格外清晰,“李傕、郭汜、张济、樊稠四位将军已在宣明偏殿等候。”
牛辅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算是应答。他刻意勒住马缰,放缓了速度,享受着这步入权力核心的短暂瞬间,品味着那即将面对群狼的、混合着紧张的期待 。他知道那四个家伙心里各怀鬼胎,但他笃定,此刻他们不敢造次。董仲颖(董卓)的积威犹在,西凉军内部盘根错节的旧谊和惯性还在,他牛辅,就是此刻最能拿得上台面、最能暂时稳住局面的一面旗帜。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亲兵,整理了一下甲胄和袍服,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那灯火已明的宣明殿。殿外的卫士纷纷躬身,动作标准却缺乏真正的敬畏。
殿内,铜鹤灯台里的烛火跳跃着,努力驱散着殿堂深处的阴冷,却显得力不从心。
李傕抱着臂膀,铁甲下的肌肉微微绷紧。他眼神低垂,盯着地面一块碎裂后未能及时更换的金砖,仿佛要从中看出命运的纹路,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郭汜站在他不远处,显得有些焦躁,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敲击着腰间的刀柄,目光时不时锐利地扫向殿门方向,像一头被强行约束的豹子。张济面色沉静,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眼前的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安静的旁观者。樊稠则有些局促,目光游移,时不时偷偷打量另外三人的神色,试图从他们脸上读出风向。
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寂静。四人像是被同一根线拉扯,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齐齐转身,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却透着格式化的整齐:“恭迎牛将军!”
牛辅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目光如电,扫过四人。他刻意在那主位——一张原本属于皇帝、后被董卓霸占的宽大鎏金御座前停顿了片刻,仿佛在掂量它的分量,然后才一撩袍角,稳稳坐下。御座的冰冷和坚硬透过甲胄传来,让他心头微微一凛,但随即被一种虚浮的满足感覆盖。
“诸位将军辛苦了。”牛辅开口,声音刻意放得沉稳,却仍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岳丈大人不幸罹难,奸佞作乱,致使长安动荡,宗庙不安。幸赖诸位奋力周旋,拼死血战,才未使吾等西凉基业倾覆,保得陛下周全。”
他顿了顿,观察着四人的反应。李傕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郭汜的敲击刀柄的手指停了一瞬。牛辅心中微紧,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然,国不可一日无主,军不可一日无帅。逆贼王伏诛(指王允),然天下未靖,关东群狼环伺,长安百废待兴。吾既为太师婿,蒙诸位不弃,推举主持大局,自当竭尽驽钝,重整旗鼓,以慰岳丈在天之灵,亦为诸位兄弟谋个安稳前程!”
李傕率先回应,他上前半步,声音粗粝却透着十足的“恭顺”:“牛将军所言极是!您乃太师至亲,血统尊贵,由您出来主持大局,名正言顺,上下归心!末将等必当尽心辅佐,绝无二心!”郭汜、张济、樊稠随即跟着抱拳,口中称是,声音波澜不惊。
牛辅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但很快便隐去。他知道戏肉来了。清咳一声,他开始分配具体事务,内容基本延续了董卓时代的旧制:李傕、郭汜仍掌大部分精锐,分别驻守城内要害及周边几处关键关隘;张济部依旧驻防长安以东外围区域,警惕可能来自弘农乃至关东的威胁;樊稠则协助维持城内秩序,清剿残余“叛匪”。听起来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权力格局维持原状。但细品之下,牛辅既未给予任何一方明显的优势或额外甜头,也未曾尝试收回任何人的兵权——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深知自己此刻根本没有那个实力去收回。
“至于粮草军需…”牛辅提到了最棘手、也最现实的问题,他的眉头紧紧皱起,露出了真实的为难之色,“长安屡经战乱,府库…颇为空虚。大军日用浩繁,眼下…仍需诸位自行设法筹措,以安军心。”他话说得有些含糊,眼神飘向别处,旋即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然,需得约束部下,行事需有章法,不可过于…惊扰士民百姓,以免落人口实,坏了我西凉军声誉,予外敌以口实。”
这番话说得软弱而矛盾。既想要部下们自己去抢粮抢钱来维持大军开销,又不想背上比董卓还要暴虐的骂名,这种首鼠两端的心态让他下的指令变得苍白无力,近乎一纸空文。
李傕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讥诮,抱拳应了声“是”。郭汜则几乎是不加掩饰地撇了撇嘴,冷哼一声,才懒洋洋地拱手领命。自行筹措?约束部下?说得倒是轻巧。没有真金白银和粮食,谁肯为你卖命?空谈收拢人心,何其可笑!
第一次关乎权力分配的会议,就在这种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流汹涌的氛围中草草结束。牛辅看着四人依次离去的背影,李傕的沉稳,郭汜的不驯,张济的疏离,樊稠的茫然…刚刚坐上主位时那点虚荣和热望,迅速被一种巨大的、冰寒的不安所取代。他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个看似华丽耀眼、实则内部早已被蛀空的高台之上,脚下不断传来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碎裂声。
殿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牛辅猛地回过神,脸上掠过一丝阴鸷。他迅速召来自己的亲信校尉,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耳朵吩咐:“多派些得力人手,给我盯紧李傕、郭汜,还有张济、樊稠…他们每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去了哪里,都要细细报与我知!不得有误!”
“是!”亲信校尉领命,匆匆离去。
牛辅独自坐在空旷而冰冷的御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冰冷的金龙雕刻。夕阳的最后余晖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殿柱上,仿佛一头被困的兽。长安城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而权力的宴席,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享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