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源客栈门口,肃杀之气凝如实质。
张麻那张坑坑洼洼的麻子脸,在阴沉的天色下更显狰狞。
他身后的数十名哥老会好汉,个个手按刀柄,眼神不善,将周明一行人围得水泄不通。
街面上的行人早已作鸟兽散,只留下满地狼藉和萧瑟的江风。
面对这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杀机,周明脸上的神情却未有半分变化,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的目光仿佛越过了眼前这群凶神恶煞的帮众,看到了某些更深远的东西。
那是一种棋手俯瞰棋盘的淡漠,一种对棋子命运了然于胸的从容。
“回去告诉你们舵主,”周明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下人沏茶,“他请的是过江猛龙,不是阴沟里的泥鳅。”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想听解释,就备好最好的龙井。今夜子时,我会亲自登门拜访。”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
紧接着,是哥老会众人压抑不住的哗然!
狂!
太狂了!
单枪匹马,闯他们守卫森严的驻地?这是何等的目中无人!
“弟兄们,剁了他!”
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明晃晃的钢刀出鞘声此起彼伏,刺耳至极。
张麻的脸色也阴沉到了极点,手已经缓缓举起,准备下达进攻的命令。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瞬间!
一股冰冷刺骨,仿佛从尸山血海中提炼而出的军煞之气,骤然从天而降!
这股气息无形无质,却比最锋利的刀刃更能刺痛人的神经。
在场所有哥老会的帮众,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仿佛被无数头择人而噬的凶兽死死盯住。
他们下意识地抬头。
只见客栈和周围店铺的屋顶、墙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十道身影。
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色劲装,动作整齐划一,手中制式的连发手弩在阴沉天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那一个个黑洞洞的弩口,已经精准地锁定了下方每一个哥老会成员的咽喉、眉心。
没有一句喝斥,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只有那如同实质的杀气,和死神凝视般的目光。
这群平日里在省城横行霸道的江湖草莽,在这一刻,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百战精锐。
他们引以为傲的凶悍之气,在这股凝练如铁的军煞面前,脆弱得像是一张薄纸。
一些胆小的,握刀的手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发出“当啷”的轻响。
张麻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他混迹江湖半生,自问也是刀口舔血的人物,可从未感受过如此恐怖的气息。
这不是江湖人的狠厉,这是纯粹为了杀戮而存在的机器所散发出的冰冷。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把手挥下去,下一秒,自己和身后的弟兄们,就会被射成一堆刺猬。
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滴进眼角,又涩又凉。
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权衡了数息,最终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撤!”
一声令下,那群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帮众,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转眼间便消失在了街角。
周明兵不血刃,甚至连正眼都未曾看过他们一眼,仅凭气势与雷霆手段,便将这条盘踞省城的“地头蛇”,惊得缩回了洞里。
客栈的上房内,气氛与方才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
姜婉儿和周锦园两个女孩,看向周明的眼神里,已经满是崇拜的小星星。
“先生,您刚才真是太厉害了!”姜婉儿一脸兴奋,挥舞着拳头,“就该这样!给那群不开眼的家伙一点颜色看看!”
周锦园也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赵无极则抚着胡须,眼中是深深的思索与感慨。
他这位老拳师,一生浸淫武道,讲究的是一招一式的功夫。
而周明所展现的,却是另一种层面的“武”,一种运筹帷幄,以势压人的大手段。
这已经超出了传统武学的范畴,近乎于“道”了。
......
是夜,子时。
省城,哥老会分舵。
这里是一片占地极广的院落群,青砖高墙,飞檐斗拱,门口两尊巨大的石狮子,在灯笼的红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无数精悍的汉子手持兵刃来回巡视,整座分舵如同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凶悍气息。
周明,仅带着赵无极一人,坦然赴会。
他一身简单的长衫,神情自若,仿佛不是来闯龙潭虎穴,而是来故友家赴一场茶会。
穿过重重守卫,两人被带到了分舵的聚义厅。
大厅内灯火通明,上首一张虎皮大椅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气息霸烈的壮汉。
他约莫五十上下,满脸虬髯,双目开合间精光四射,太阳穴高高鼓起,正是哥老会湘省分舵舵主,“过江虎”常万山。
他一见周明进来,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冷哼一声,一股宗师级的威压便当头罩下。
“你就是周明?”常万山的声音如同洪钟,在大厅内嗡嗡作响,“你好大的胆子!见了本舵主,为何不拜?”
他身旁两侧,分坐着十几个气息彪悍的头目,个个眼神不善,杀机毕露。
赵无极下意识地踏前一步,周身气血鼓荡,准备替周明接下这股威压。
周明却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
他迎着常万山的目光,在那如山般的压力下,闲庭信步般走到大厅中央,自顾自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常舵主,”周明淡然开口,“我既然敢来,自然是有我的道理。至于拜与不拜,那要看舵主你,接不接得住我这一拜。”
他从容不迫,直接将自己编造的那套“洋人阴谋论”,以一种更符合江湖人思维的方式,和盘托出。
“……所以,舵主你以为的肥肉,其实是洋人放下的毒饵。”
“镇抚司那帮鹰犬,不过是闻着血腥味来的鬣狗,他们贪婪,但也怕死,更怕引火烧身,担上丧权辱国的罪名。”
周明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在场所有面露惊疑之色的哥老会头目,声音陡然转冷。
“这盘棋,巡抚下不了,镇抚司不敢下。放眼整个省城,只有我们自己人,能下!”
他成功地将自己与哥老会,重新捆绑在了“对抗外敌与朝廷”的同一战线上。
常万山脸上的霸道与轻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与惊疑。
周明所说的信息,太过骇人,但逻辑却严丝合缝,让他不得不信。
“口说无凭!”一个山主忍不住站出来喝道,“我们凭什么信你?”
周明闻言,笑了。
他看向常万山,缓缓说道:“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今天来,给舵主带来了一份大礼。”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册子,随手抛到了常万山面前的桌案上。
“舵主不妨先看看这个。”
常万山将信将疑地拿起册子,只看了一眼,脸色便骤然大变!
那上面,详细记录了会内一位位高权重的“山主”,在何时何地,与巡抚衙门的师爷秘密接触。
收了多少银子,又许下了什么承诺——准备在龙头大会上突然发难,里应外合,夺了常万山的舵主之位!
时间、地点、人名、银钱数目,一桩桩一件件,详尽到令人头皮发麻!
这份由陈默团队,耗费无数心力,渗透赌场、妓院、茶楼。
从无数蛛丝马迹中拼凑出来的绝密情报,在这一刻,化作了一柄最锋利的刀!
“砰!”
常万山一掌拍在桌案上,那本册子瞬间化为齑粉。
他霍然起身,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册子上提到的那几个山主。
那几人早已面如死灰,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常万山胸膛剧烈起伏,望向周明的眼神,充满了惊、怒、忌惮,以及一丝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感激!
他明白了,周明这不是在威胁他,这是在帮他清理门户!这是递上了一把削平内乱,巩固权力的刀!
“好!好!好!”常万山连说三个好字,身上的杀气渐渐收敛,转而化为一股枭雄独有的决断,“周兄弟!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常万山过命的兄弟!”
他当即拍板,与周明结成死盟!
“只要事成,那批军火,全归兄弟你!我哥老会湘省分舵上下数千弟兄,往后,也唯周兄弟马首是瞻!”
大厅内的气氛,瞬间从剑拔弩张,转为热烈激昂。
就在常万山准备命人摆酒,与周明击掌为誓,以为大局已定之时——
“舵主!不好了!不好了!”
一名帮众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声音嘶哑地尖叫道:
“洋人……洋人存放军火的南郊码头……炸了!”
“火光冲天,把半个天都烧红了!”
霎时间,满堂死寂。
所有人的笑脸都僵在了脸上,热烈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