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天神府的偏殿静室,仿佛成了隔绝外界纷扰的避风港。在府内珍藏的顶级灵药不计成本的滋养下,更在杨泽每日定时以精纯法力梳理经脉、巩固本源的悉心照料中,芊芊的恢复速度快得惊人。不过短短数日,她新接续的四肢已不再是初时那般僵硬脆弱,变得灵动自如,举手投足间,那属于草木精灵特有的轻盈与韧性已然回归。
她不再终日躺在云榻上,而是时常起身,在这间不算宽敞却设施齐全的静室内缓缓踱步,适应着这具“失而复得”的身体。偶尔,她会坐在那扇镶嵌着琉璃的雕花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窗外并非凡间的市井烟火,而是天庭亘古不变的瑰丽景象——无垠的云海在脚下翻涌,远处仙山楼阁在霞光中若隐若现,偶尔有仙鹤衔芝、天女驾鸾掠过,留下道道绚丽的虹光。这一切,都透着一种与尘世截然不同的、秩序井然的宁静与祥和。
然而,芊芊的眼神却并非沉浸在这仙境美景之中,反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空茫与疏离。那琉璃般的眸子,倒映着云舒云卷,却仿佛穿透了这层繁华表象,看到了某种更深层、更冰冷的东西。她放在膝上的双手,指节纤细,肤色莹润(拟态),与常人无异。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在她指尖无意识蜷缩、或是在她思绪飘远、情绪产生细微波动时,那指甲的边缘会偶尔、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稻草材质的淡金色纹理。她似乎不再像初化形时那般,刻意地、完美地维持着纯粹的人类形态伪装,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态度,任由这属于本体的特征在不经意间流露。这细微的变化,或许正象征着她内心某种枷锁的脱落。
这一日,杨泽处理完上午的公务,照例前来查看她的情况。他推开静室的门,便看到那道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坐在窗前,阳光透过琉璃,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却也让那份孤寂感显得愈发清晰。
“感觉如何?可还有何处不适?”杨泽走到她身后不远处,声音平稳地询问道。他的神念早已扫过,确认她身体恢复良好,本源稳固,但有些东西,并非神念可以探查。
芊芊似乎早已察觉到他的到来,并未惊讶。她缓缓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那笑容依旧带着少女的轮廓,礼貌,甚至称得上温顺,却缺少了温度,仿佛一层精心描画的面具,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令人不易亲近的疏离感。
“回小真君,劳您挂心,芊芊已无大碍了。”她声音轻柔,措辞得体,“四肢活动自如,体内法力流转也顺畅了许多。多谢真君连日来的悉心照料。”
杨泽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错过那笑容背后的空洞。他走到一旁的玉凳上坐下,并未急着离开,而是如同闲谈般问道:“看你方才望着窗外,是在想什么?”
芊芊闻言,目光再次垂落,视线聚焦在自己那双放在膝上的手上。她轻轻动了动手指,指尖划过裙摆的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挲声。沉默了片刻,她才抬起头,目光没有直接与杨泽对视,而是望向窗外那永恒宁静的云海天际,用一种仿佛梦呓般的、带着几分飘忽的轻柔嗓音说道:
“小真君,芊芊此番下凡,如今回想起来,当真……如同做了一场光怪陆离、却又真实得刺骨的梦。”
她的语调很平缓,没有激烈的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梦里,有江南的烟雨,有竹林的书声,有看似真挚动人的誓言,也有……彻骨的背叛,冰冷的刀锋,无边的黑暗,和……被当做垃圾般丢弃的绝望。”她每一个词都吐得很轻,却像是一根根冰冷的针,扎在听者的心上。
她缓缓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再次看向自己的手,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被斩断时的幻痛,亦或是……刺穿柳文轩心脏时的冰冷触感。
“如今梦醒了,芊芊躺在这天庭最威严、最安全的司法天神府中,受着真君的庇护和救治……”她顿了顿,嘴角那抹浅淡的弧度似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自嘲,“方知……有些地方,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污浊泥泞;有些承诺,听起来感天动地,实则薄如蝉翼,一触即碎。”
她的声音依旧软糯,带着少女特有的音色,但杨泽却清晰地听出了那平和语调底下,深埋着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与绝望。那不仅仅是对某个具体人物的恨意,也不是简单的失望,而是一种在经历了最极致的背叛、最残忍的摧残、亲眼见证了人性中最卑劣的贪婪与懦弱之后,对整个“人间”某些运行规则、对“情爱”虚幻本质的、一种近乎哲学层面的、彻底的否定与摒弃。
“所以……”她最终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吐出那五个字,“人间不值得。”
这五个字,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却仿佛承载了她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幻灭、所有被强行催熟的冰冷智慧。
杨泽沉默地看着她。他见过太多悲欢离合,也惩戒过无数奸邪,深知人心之复杂,远非善恶可以简单概括。他理解她此刻的心境,那是在地狱边缘走过一遭后,对曾经向往的光明产生的过度警惕与排斥。
半晌,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试图引导的温和:“人心险恶,欺软怕硬,落井下石,确有其事,且不在少数。你此番遭遇,实属大不幸,亲眼所见,亲身所感,更是锥心刺骨。”
他话锋一转,目光深邃,仿佛能看进她灵魂深处那层冰壳:“然而,芊芊,人间广阔,并非只有你看到的那些丑恶。红尘万丈,亦有平凡夫妻相濡以沫的白首之约,有朋友之间两肋插刀的赤诚之义,有陌生人在危难时伸出援手的刹那温暖。这些真情实意,如同淤泥中的莲花,或许稀少,却真实存在,亦是天道运转、人道不灭的根基所在。”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莫要让一时的仇恨与巨大的失望,完全蒙蔽了你的心灵,冻结了你去感知其他可能性的能力。否则,受伤的,终究是你自己。”
这番话,发自肺腑,是一位长者对后辈的劝诫,也是一位执法者对沉沦者的挽救。
芊芊抬起头,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反驳的神色。待到杨泽说完,她甚至配合地点了点头,琉璃眸中映照着杨泽的身影,显得无比“乖巧”和“受教”。
“真君教诲的是,金玉良言,芊芊都记住了。”她的声音依旧柔顺,态度无可挑剔,“真君让芊芊不要被仇恨蒙蔽心灵,芊芊明白。仇恨伤身,亦会让人迷失。芊芊会努力放下,向前看。”
她的话语逻辑清晰,完全符合杨泽劝导的方向,甚至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懂事”。
但是,杨泽看着她那双清澈却仿佛隔着一层永远无法融化的冰晶琉璃般的眸子,心中了然。她或许听进去了每一个字,理解了他话语中的道理,甚至认同“仇恨伤身”这一点。然而,那份以血肉和灵魂为代价换来的、刻骨铭心的教训,那场彻底颠覆了她对“人间”认知的噩梦,恐怕早已如同最深的烙印,永远地改变了这个原本可能只是有些早慧、有些小心思的稻草人仙子。那份冰冷的疏离,那份对“人间不值得”的笃信,或许将成为她未来道心上,一道永不愈合的隐秘裂痕,或者说,一层坚不可摧的自我保护甲胄。
她学会了在强大的存在面前表现得顺从、懂事,但内心那片被冰雪覆盖的荒原,是否还能孕育出对世间温暖的真正信任与期待?
杨泽没有再说什么。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来沉淀,有些心结,非言语可以轻易解开。他起身,最后叮嘱了一句:“你好生休息,若有需要,可随时让仙吏通传。”
“恭送小真君。”芊芊起身,敛衽一礼,姿态优雅标准。
待杨泽离开,静室的门轻轻合上,芊芊重新坐回窗边。她望着窗外那似乎永恒不变的天庭胜景,眼神再次变得空茫而冰冷,低声自语,仿佛确认,又仿佛警示自己:
“真情?温暖?或许有吧……但代价太高,风险太大。不如……这司法天神府的云,看得见,摸得着,虽冷,却……安全。”
她轻轻握了握拳,指尖再次闪过一丝淡金的稻草纹理,这一次,她没有丝毫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