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推开，韩震魁梧的身影走了进来，顺手将门轻轻掩上。屋内的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但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深处，却似乎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沉重。
“少帅，还没休息？可是这山野粗陋，睡不习惯？”韩震走到桌边，自顾自地倒了两碗温水，将其中一碗推给凌或。
“韩叔父多虑了，能得一处安身之所，凌或已感激不尽。”凌或接过碗，目光平静地看着韩震，“叔父深夜前来，想必有要事？”
韩震在凌或对面坐下，摩挲着粗糙的陶碗边缘，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较低：“确实有些事情，关乎鹰嘴涧的根基和老元帅当年的布置，觉得还是尽早让少帅知晓为好，心里也好有个底。”
凌或心中微动，点了点头：“叔父请讲。”
“唉，”韩震未语先叹，脸上露出追忆与凝重交织的神色，“少帅也看到了，这鹰嘴涧看似稳固，弟兄们也还算齐心。但有些隐忧，老奴一直压在心底...今日见到少帅，又得了那至关重要的证据，这些事，便不能再瞒了。”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凌或：“少帅可知，当年凌帅安排我等在此隐匿，除了钱财兵甲，还留下了什么？”
凌或摇头：“父亲从未对我提及此地。”
韩震对此并不意外，低声道：“凌帅深谋远虑，他留下的，不仅仅是我们这些老弱残兵，更重要的，是一张‘网’。”
“网？”凌或眉头微蹙。
“一张情报网。”韩震的声音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凌帅当年执掌北疆，深知朝堂江湖，信息至关重要。他在北邙山设立鹰嘴涧这处明桩的同时，也在各地暗中布下了不少眼线暗桩，用以收集朝野动向、江湖风声，尤其...是监视可能与敌国勾结、或是与朝中某些势力有关的异常情况。”
凌或心中一震！父亲竟然还布下了如此后手！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若真有这样一张情报网，那对于他们如今扳倒李崇，无疑是巨大的助力！
“此事...为何从未听忠伯提起？”凌或谨慎地问道。
韩震苦笑一下，笑容里带着一丝复杂：“这张网，由凌帅直接掌控，极其隐秘。就连忠伯，当年也未必全然知晓。凌帅出事前，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曾派人送来半块玄铁令牌和一份密令，言明若京城或北疆有惊天变故，持有另半块令牌并知晓特定暗号者，便可启动这张网，调动资源，查明真相。”
玄铁令牌！暗号！
凌或立刻想起了自己手中那半块令牌，以及青鸾那句“玄铁令现，旧部当归”！难道青鸾就是这张情报网的人？她口中的“托付之人”，莫非就是父亲？
他的心猛地热切起来！
“韩叔父，那张网现在...”凌或急声问道。
韩震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深深的无奈和憾恨：“没了...几乎...全没了。”
“什么？！”凌或愕然。
“凌帅出事得太突然，太彻底。”韩震眼中闪过痛楚，“北疆军被清洗，京城动荡。我们收到消息时，已经晚了。那张网...许多关键的节点，似乎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提前拔除或是切断了联系。我们尝试过激活几个已知的暗桩，但大多石沉大海，甚至...有几个点回报了极其危险的信号，我们的人一去不回。”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这些年，我们龟缩在鹰嘴涧，并非完全与世隔绝，也一直试图重新连接这张网，但收效甚微。得到的零星信息也显示，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势力，一直在暗中追踪、破坏凌帅留下的这些后手。这也是为何我等一直不敢轻易暴露的原因之一。”
凌或的心沉了下去。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父亲留下的利刃，竟已残破至此？
“那...韩叔父可知，如今还有哪些节点可能可用？或者，启动这张网的暗号是什么？”凌或仍不死心。
韩震再次摇头，笑容苦涩：“老奴不知。密令和暗号，应与那半块令牌一起，由凌帅交给了最信任的人。老奴...并未得授。老奴接到的命令，只是守住鹰嘴涧，积蓄力量，等待持令者到来。”
他看向凌或，眼神带着探究：“少帅...您手中的令牌，是从何而来？那位引你们前来此地的黑衣女子...她可知晓暗号？她...究竟是何人？”
凌或沉默了一下，将如何得到半块令牌，以及青鸾的出现、指引和消失，简单说了一遍，同样略去了狼牙营等细节。
韩震听得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喃喃道：“神秘女子...身手不凡...熟知路线和鹰嘴涧...还认得玄铁令...她到底是谁？若她是凌帅安排的后手，为何不现身与老奴相认？若她不是...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她提供的路线让你们恰好遇到石磊，这未免太过巧合...”
就在这时，韩震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但很快又被他垂下眼帘掩饰过去。
他抬起头，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凝重只是错觉：“罢了，既然那位女子是友非敌，又助少帅脱困，想必暂无恶意。此事容后再查。当务之急，是少帅和诸位好生休养，尽快恢复。至于那张网...虽然残破，但老奴还是会尽力尝试，看能否联系上一些可能还在运作的旧人。”
他站起身，拍了拍凌或的肩膀，语气转为关切：“少帅伤势未愈，又历经奔波，早些休息吧。山谷的安全，尽管放心。有任何需要，随时让石磊他们去找老奴。”
说完，韩震便告辞离去，背影依旧沉稳。
凌或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眉头却缓缓蹙紧。
韩叔父...最后那个眼神，那一瞬间的锐利和随即的掩饰，以及突然转变的态度...绝不仅仅是想起什么那么简单。
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中疑窦丛生。
韩震对那张情报网的描述，合情合理，与他所知的部分事实也能吻合。但为何偏偏在问到暗号和青鸾时，他的反应那般微妙？他是真的不知，还是...有所隐瞒？
父亲当年，真的没有将暗号告诉镇守鹰嘴涧的副将吗？还是说...韩震本身，也并非完全知情，或者...并非完全可信？
这个念头一起，凌或自己都吓了一跳。韩震是父亲的老部下，断腿退役，在此隐忍十年，今日相见之情真意切，不像作伪。
可是...青鸾的蹊跷出现，韩震那瞬间的异常，以及他口中那张被莫名力量破坏的情报网...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仿佛构成了一张模糊而危险的网，让他无法完全安心。
他走到窗边，望着寂静的山谷，月光下的鹰嘴涧安宁祥和。
凌或的伤势在吴世安的精心调理和叶茯苓悄悄加入药膳的温补下，恢复得很快。巴鲁的伤也开始结痂，这家伙身体素质好得惊人。孙御史和老仆也得到了很好的安置休养。
韩震每日都会来看望凌或，与他商议谷中防务，探讨日后如何利用证据扳倒李崇的计划，显得尽心尽力，思虑周详。他甚至还挑选了几名机灵可靠的年轻人，让他们听从凌或调遣，熟悉谷内外地形，俨然已将凌或视为新的主心骨。
石磊和那些猎户们对凌或更是恭敬有加，时常送来新鲜野味，并向凌或请教军中搏杀技巧，气氛融洽。
叶茯苓则与谷中的妇女们打成了一片，她性子好，又懂医术药膳，很受大家欢迎。她帮着她们辨认药材，处理山货，偶尔也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些谷中的情况，尤其是关于韩震和老兵们这些年的生活。
从妇女们零碎的闲聊中，她得知韩震在谷中威望极高，说一不二，待人虽严却也算公正。谷中生活清苦，但还算安稳。只是偶尔会有一些“外面来的陌生人”与韩震秘密会面，每次之后，韩震的脸色都会凝重好几天，但具体是什么人，她们也不清楚。
这条信息，让叶茯苓留了心。
凌或也并未闲着，他在休养的间隙，借着熟悉地形和巡视防务的名义，由石磊陪着，仔细勘察了整个鹰嘴涧的地势、防御工事、物资仓库以及人员分布。
鹰嘴涧确如韩震所言，易守难攻，粮草充足，老兵们警惕性也很高。但他也隐隐发现，谷中最精锐的一支小队，大约二十人，似乎直接听命于韩震，驻扎在距离韩震木屋最近、也是地势最高的区域，寻常人难以靠近。而谷中的了望哨和巡逻路线的安排，在看似严密的外表下，似乎有几个不易察觉的...盲点或是刻意留出的通道？
这些发现，让他心中的那丝疑虑更深了几分。
这天下午，凌或正在屋中与吴世安商议事情，叶茯苓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芪鸡汤进来。
“吴先生，阿冰，喝点汤吧。”她将汤碗放在桌上，看似随意地对凌或说，“刚才我去给韩谷主送汤，看他屋里好像来了客人，风尘仆仆的，不像谷里的人，韩谷主见了我，神色似乎有点匆忙，很快就让我出来了。”
凌或和吴世安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警觉。
“可知是什么人？”凌或沉声问。
叶茯苓摇摇头：“没看清正脸，只觉得那人身形瘦高，穿着深灰色的斗篷，低着头。”
便在此刻，房门被敲响，石磊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少帅，谷主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凌或目光微凝，对叶茯苓和吴世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稍安勿躁，随即应道：“好，我这就过去。”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神色如常地走出门，随着石磊向韩震的木屋走去。
一路上，凌或状似随意地问道：“磊子，听说谷里来客人了？”
石磊愣了一下，挠挠头，憨笑道：“少帅消息真灵通！是来了个行脚的货郎，经常来咱们这儿换些山货皮毛，给谷里捎带些盐铁针线什么的。谷主正跟他说话呢。”
货郎？一个行脚货郎，能让韩震神色匆忙？凌或心中不信，但面上不动声色。
来到韩震屋外，果然听到里面有两个压低的谈话声。石磊通报后，里面的声音立刻停止了。
韩震打开门，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爽朗笑容：“少帅来了，快请进。”他侧身让开，屋内的情景映入凌或眼帘。
只见屋内坐着一名穿着普通粗布衣裳、面容憨厚的中年男子，身旁放着一个挑担，里面确实装着些针头线脑、粗盐块等物，看起来确实像个寻常货郎。那货郎见到凌或，连忙站起身，有些拘谨地躬身行礼。
一切看起来似乎并无异常。
凌或走进屋，目光飞快地扫过货郎的手——那是一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更像是常年干农活或做粗活的手，而非走街串巷的货郎的手。他的鞋子上沾满了泥泞，但鞋帮边缘处，似乎隐约能看到一点不同于普通泥土的...暗红色？像是干涸的血迹？虽然被刻意擦拭过，但并未完全干净。
凌或的心猛地一沉。
“少帅，这位是老王，常来谷里的老相识了。”韩震笑着介绍，语气轻松，“刚跟他聊了聊外面的物价，这世道，盐铁是越来越贵了。”
那货郎老王也连忙附和：“是啊是啊，谷主，这年头生意难做，路上也不太平...”
凌或淡淡点头，目光却看向韩震刚才坐的位置旁边的桌子。桌上放着两个茶碗，但其中一个茶碗下方，似乎压着一角极其不易察觉的、折叠起来的...浅黄色纸张？那纸质细腻，绝非谷中或普通货郎会用的粗纸。
韩震似乎注意到了凌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走上前，一边笑着说话，一边看似无意地将手按在了那张纸上，将其完全盖住：“少帅来得正好，老王刚说了一个消息，我觉得有些意思，正好与少帅参详参详。”
“哦？什么消息？”凌或顺势问道，心中警铃大作。
韩震示意凌或坐下，自己也坐下，手指依旧若无其事地压着那角纸张，笑道：“老王说，他来时的路上，听说朝廷派往北疆劳军钦差的队伍，前几天在距离北邙山不到百里的官道上，遇到了山匪袭击，死伤了不少人，贡品也被抢了不少。朝廷震怒，正在周边州县大肆搜捕呢。咱们这儿，怕是也要不太平一阵子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闲聊一件寻常新闻。
韩震...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口口声声说隐忍等待，暗中却在做着如此疯狂冒险、足以引来大军围剿的事情？！
凌或背后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但他脸上却不得不强行维持着平静，甚至附和着点了点头：“竟有此事？看来确实要加强戒备了。”
他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是那个货郎老王，虽然脸上还是憨厚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似乎藏着一丝冰冷的审视。
韩震呵呵一笑，似乎对凌或的反应很满意，又闲聊了几句，便让石磊送那货郎老王出谷了。
屋内只剩下凌或和韩震两人。
韩震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他拿起那个被手掌压住的茶碗，碗底那张浅黄色的纸片已然不见。他看向凌或，目光变得深沉起来，缓缓开口：
“少帅...可是觉得老奴方才所言，有何不妥？”
凌或面上却波澜不惊，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叔父何出此言？消息确实令人震惊，需得警惕才是。有何不妥？”
韩震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要穿透他的伪装，最终，那锐利的目光缓缓化开，露出一丝看似疲惫又无奈的笑容：“唉，或许是老奴多心了。只是如今非常时期，少帅又刚至此地，老奴不得不事事谨慎，生怕行差踏错，辜负了凌帅的重托，也害了谷中这数百口人啊。”
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带着一种沉重的责任感，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凌或多心。
凌或顺势道：“叔父苦心，凌或明白。一切但凭叔父安排。”
韩震欣慰地点点头，又道：“对了，少帅伤势既已好转，明日老奴想让石磊带少帅去一个地方。”
“何处？”
“后山有一处隐蔽的演武场，旁边还有个小小的铸炼坊，是当年凌帅令我等暗中设置的，这些年也一直没停下。”韩震语气平静，“里面有些东西，或许...少帅应该亲眼看看。也顺便，让谷中的弟兄们，都认认真真他们的新主帅。”
凌或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迎着韩震看似坦诚的目光，点了点头：
“好。明日，便有劳石壮士和叔父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