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那碗滚烫的馄饨，我快步走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碗壁很烫，热量透过粗陶碗传递到我的指尖，灼得皮肤生疼。但我不能松手，也不能慢下来。十分钟的倒计时，像鞭子一样抽在身后。
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道狭长的光带，落在昏暗走廊的地毯上。我停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让因为匆忙而有些急促的心跳稍微平复。然后，用胳膊肘轻轻顶开了门。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桌角的台灯，光线昏黄，集中在巨大的红木书桌那一方天地。陆砚深就坐在灯影里，背对着我，面向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电脑屏幕亮着，幽幽的光映在他侧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他似乎在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脚步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凝重的气氛，混合着书墨和一种……类似于焦虑的气息。我能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并不轻松，甚至可能有些烦躁。这让我更加小心，生怕一点动静就会引爆什么。
我将馄饨碗轻轻放在书桌一角，一个既不会打扰到他，又在他伸手可及的位置。白色的馄饨在清亮的汤里微微晃动，葱花翠绿，热气腾腾地向上冒着白烟，带着面粉和肉馅混合的朴实香气，在这间充斥着冷硬电子设备和文件气味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廉价。
“陆先生，您的馄饨。”我垂着眼，声音压得很低，确保不会惊扰他的思绪。
他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回头，没有应声，甚至连敲击桌面的手指都没有停顿一下。仿佛我这个人，和这碗冒着热气的食物，都只是空气的一部分，根本不值得他投来一丝一毫的关注。
那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人难堪。我僵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立刻退开，还是像守则要求的那样，等候他下一步的指示。碗里升起的热气扑在我脸上，带着湿暖的温度，可我的手脚却一片冰凉。
我悄悄抬起一点视线，目光越过那碗馄饨，落在他亮着的电脑屏幕上。屏幕上显示的不是邮件界面，也不是普通的文档，而是一份看起来非常复杂的图表和文件页面。标题栏隐约能看到“金海实业并购案风险评估”之类的字样。页面一侧密密麻麻排列着数据和分析模型，另一侧则是大段的文字批注，红色的标记随处可见，显得触目惊心。
他的眉头紧锁着，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锐利地扫过屏幕上的每一行字，偶尔会停顿片刻，手指在鼠标上滚动，或者快速敲击几下键盘，输入简短的批注。那专注的神情，是我这几天来从未见过的。不再是面对我时那种带着戏谑和冰冷的审视，而是一种全神贯注、甚至带着某种压力的凝重。看来，他深夜不睡，并非单纯为了刁难我，而是真的遇到了棘手的工作难题。
这个发现，让我心里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诧异的波澜。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职业性的理解？曾几何时，我也曾坐在类似的办公桌后，面对过焦头烂额的商业困局。那种压力，我懂。
但这丝波动很快就消失了。他现在如何，与我何干？我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在他工作到深夜时，被随意召唤来煮一碗馄饨的保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就这样安静地站在书桌旁，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影子。碗里馄饨冒出的热气，从一开始的汹涌澎湃，渐渐变得稀薄、飘忽，最终，只剩下几缕若有若无的白丝，挣扎着上升，然后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汤汁表面，凝结起一层薄薄的、油亮的膜。
馄饨，彻底凉透了。
在这漫长的、近乎凝固的等待中，陆砚深始终没有看那碗馄饨一眼。他完全沉浸在他的商业世界里，时而快速敲击键盘，时而拿起内线电话用简洁而冷硬的语气下达指令，时而又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是盯着屏幕，眼神深邃难测。我就像一个透明的摆设，目睹着他作为商业帝国掌舵人的另一面，冷静、果决、运筹帷幄，却也……孤独。
我的腿站得有些发麻，腰背也开始酸胀。深夜被吵醒的困倦感再次袭来，眼皮沉重得快要打架。但我必须强打着精神，保持笔直的站姿，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景上。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这个城市沉睡的轮廓，零星灯火如同遥远的星辰，冷漠而疏离。我将自己的注意力放空，不去想这碗凉透的馄饨意味着什么，不去想他此刻的冷漠，也不去回想刚才在厨房里那些徒劳的忙碌和冰冷的回忆。只是站着，像房间里的一件家具。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或者更久。陆砚深似乎暂时告一段落，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抬手用力捏了捏眉心，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他的目光终于从屏幕上移开，漫无目的地扫过桌面，然后，落在了那碗早已不再冒热气的馄饨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惊讶，没有嫌弃，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就像看到一件无关紧要的、碍眼的物品。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勺子，而是用指尖将碗往旁边推了推，推到一个更远的角落，动作随意得像在清理桌面。然后，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回电脑屏幕，仿佛那碗耗费我半夜心力、由热变冷的食物，从未存在过。
那一刻，我看着那碗在昏暗灯光下显得灰扑扑的、彻底凉透的馄饨，心里最后一点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也如同那消散的热气一般，彻底熄灭了。原来，他叫我起来，根本不是为了吃。他只是要用这种方式，提醒我我的位置，践踏我残存的尊严，看我像个小丑一样为他无意义的命令奔波。
寒意，从脚底一点点蔓延上来，比深夜的低温更刺骨。
就在这时，他书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打破了这死寂的沉默。他迅速接起。
“说。”他的声音依旧带着工作时的冷峻。
电话那头传来模糊的声音，似乎是在汇报什么。我隐约听到了“视频会议”、“海外团队”、“一小时后”这几个词。
陆砚深听完，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准备一下，准时开始。”
他放下电话，目光再次扫过我，这一次，带着一种明确的、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他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