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关子元九岁。
那一年，世界对他而言，还包裹在一层名为“家”的完整外壳里。
父母尚未离婚，父亲关键还是那个他仰望的物理世界最高峰的偶像。
这一天，放学铃声一响，小小的关子元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回家。
家里没人，静悄悄的。
一种按捺不住的好奇心驱使着他，他蹑手蹑脚地溜进了父亲关键那间平时严禁他独自进入的书房。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页和淡淡墨水的味道。
巨大的书柜塞满了厚重的书籍，上面印着他当时还认不全的复杂单词和公式。
从小在父亲谈论物理的耳濡目染下，关子元对物理产生了远超同龄人的浓厚兴趣，并且展现出惊人的天赋。
仅仅小学四年级，他已经自学完了初中和高中的物理课本，那些在同学眼中如同天书的公式和概念，在他脑海里却能拼凑出清晰的图景。
此刻，中文书籍已无法满足他日益膨胀的求知欲。
他想知道，自己那位身为顶尖大学物理教授的父亲，每天究竟在研究些什么高深的东西。
父亲那台厚重的台式电脑屏幕是黑的。
关子元知道密码——是父亲评上正教授的那一天。
母亲曾笑着告诉过他，那是父亲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他小心翼翼地输入密码。
屏幕亮了。
桌面上没有游戏，只有几个文件夹和一篇打开的pdF文档。
文档的标题很长，关子元吃力地辨认着作者栏——Zhong cao（曹忠）。
（注：英文期刊论文通常按照英文署名格式进行作者署名，名在前姓在后。）
他好奇地滚动着鼠标滚轮，密密麻麻的英文、复杂的公式、各种图表飞快地掠过他的眼帘。
突然，一张色彩斑斓的图表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它不同于其他图表单调的线条和点，而是呈现出一段连续变化的、绚丽的彩色带状分布。
“彩虹！”关子元忍不住小声惊呼出来， “这个图真好看，像彩虹一样！”
这个奇妙的“彩虹”瞬间点燃了他的兴趣。
他完全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父亲随时可能回家的禁令。
他迅速从书包里掏出自己心爱的电子学习机，一边吃力地查阅着一个个陌生的英文单词，一边如饥似渴地阅读着论文的内容。
直到书房门被推开，父亲关键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子元？”关键的声音带着惊讶，打断了沉浸在论文世界里的儿子，“你在看论文？”
“嗯。”
关子元头也没抬，手指还停留在学习机的键盘上，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关键看着儿子专注的侧脸，哑然失笑，只当是小孩子的模仿游戏。
“你这么小，怎么能看懂这些？别闹了。”
“爸爸！”关子元猛地抬起头，小脸上满是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急切，“这个论文！这个位置好像是错的！”
他伸出小小的手指，戳向屏幕上“彩虹图”附近的一段推导和结论。
“怎么可能？”关键失笑摇头，觉得儿子的话天真得可爱。
“这可是发表在顶级期刊上的论文，很多像爸爸一样的教授都严格审核过的，怎么会有问题呢？”
“真的！爸爸你看这里！”
关子元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孩子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执拗。
他从书桌上飞快地抽出一张白纸，抓起旁边的铅笔，不由分说地在父亲面前演算起来。
“他这里偷偷换了一个单位！结果后面这个数值就莫名其妙地小了整整一千倍！这不对！”
关键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他起初带着些许无奈看着儿子在白纸上涂写，但很快，他的眼神变了。
那纸上呈现的，并非孩童的胡涂乱画，而是逻辑清晰，步骤分明的推导过程！
尽管字迹稚嫩，有些符号画得不够标准，但那严密的思路，对物理量纲关系的敏锐捕捉，绝非一个四年级小学生应有的水平！
就算儿子最终证明是错的，单凭他能有模有样地写出这样一长串推导，其展现出的天赋和思维能力，已足以让关键这个见惯了天才的教授感到震惊！
他俯下身，屏住呼吸，仔细地看着儿子稚嫩笔迹下的演算，再对照着电脑屏幕上那篇顶刊论文的原文段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书房里只剩下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关键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终于，关键猛地直起身，脸色剧变，如同遭受雷击！
那个地方！
那个被无数专家教授忽略的极其隐蔽的量纲陷阱！竟然真的存在！
论文中的某个关键数值，确实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单位偷换，被缩小了整整一千倍！
而发现这个足以撼动论文根基错误的，不是同行评审，不是资深学者，而是他年仅九岁，刚刚学会查英文单词的儿子！
关键猛地转头，目光死死地盯着旁边因为父亲久久不语而显得有些忐忑的关子元。
那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以及……一种喷薄而出的狂喜和骄傲！
他脸上常年笼罩的的冰霜瞬间融化，取而代之的是关子元记忆中从未见过的、无比温暖的笑容。
“好！好！好！”关键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都有些发颤。
他伸出大手，狠狠地揉了揉关子元的脑袋，“不愧是我关键的儿子！爸爸为你骄傲！”
关子元彻底愣住了，呆呆地感受着头顶传来的温暖和父亲爽朗的笑声。
这笑容，如此陌生，却又如此让他渴望。
原来被父亲这样认可和夸奖，感觉是这样好。
“爸爸，”关子元回过神， “那个哥哥这么做，是不是不对呀？这不是……骗人吗？”
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
关键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变得严肃：“嗯，这叫学术造假。这是非常严重的错误，是要受到学术界最严峻惩罚的。”
“那爸爸，我们该怎么办？”
关键沉吟了一下，坐到电脑前：“爸爸会联系这个论文的作者，指出他的错误，让他自己承认并改正。”
他打开邮箱，开始草拟一封措辞严厉的邮件，收件人正是曹忠。
邮件中清晰地指出了论文中的量纲错误，并要求对方做出解释。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
餐桌上，关子元一边喝着牛奶，一边忍不住问：“爸爸，那个哥哥回复你的邮件了吗？最后怎么样了呀？”
关键坐在对面，脸色却有些阴沉。
最近，他敏感地察觉到妻子许敏行为异常，种种迹象让他怀疑妻子可能有了外遇，心中烦闷异常。
加上临近毕业季，堆积如山的论文评审和学生答辩让他焦头烂额。
儿子天真的追问，此刻在他听来有些不合时宜的聒噪。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疲惫和不耐烦：
“他没有回复我。就这样吧，子元。你还小，不懂。学术界……没有你想的那么干净纯粹。爸爸已经尽了自己的职责，指出错误就够了。”
他端起咖啡杯，不再看儿子。
关子元拿着牛奶杯的小手僵住了。
父亲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中刚刚燃起的的小火苗。
在他幼小却纯粹的心灵里，物理是他最热爱、最神圣的东西。
给物理造假，用谎言去玷污它，这简直不可饶恕！
而父亲，他心中最厉害的物理教授，自己的物理引路人，怎么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怎么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放弃？
他不服！
当天下午放学后，趁着父亲还没回来，关子元再次溜进了书房。
他打开父亲的邮箱，找到了那封发给曹忠的邮件。他用学习机吃力地翻译着邮件的内容，确认父亲确实指出了错误。但他觉得这还不够！
他盯着收件人“Zhong cao”的名字，小脑袋飞快地转动。
论文上不是有好几个名字吗？
他滚动着论文的作者栏，目光落在了排在曹忠后面的那个名字上：Yue Su（苏悦）。
“这个‘Yue Su’也是作者，爸爸应该也告诉她！”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形成。
他删掉了“Zhong cao”的邮箱地址，在收件人栏里小心翼翼地输入了“Yue Su”这个名字对应的邮箱。
邮件的主体内容他保留了父亲的原话。
然后，他在邮件的末尾，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学习机翻译并敲下了自己最想表达的心声：
“physics is sacerd and pure. do not defile it.”
(物理是神圣而纯洁的。不要亵渎它。)
由于全是生词，又急于发送，小小的关子元在拼写“sacred”（神圣的）时，手忙脚乱地打成了“sacerd”。
点击发送后，他还不忘紧张兮兮地删除了电脑上的发送记录。
接下来的几天，关子元一有机会就溜进书房，偷偷查看父亲的收件箱，期待着那个叫“Yue Su”的人的回复。
邮件如同石沉大海，让他有些沮丧。
直到几天后，他终于再次打开邮箱时，看到了一封新邮件！
发件人：Yue Su。
他屏住呼吸点开，内容很简单：
“thank you , prof. Guan! we will deal it well!”
(谢谢您，关教授！我们会妥善处理的！)
虽然英文不好，但“thank you”和“deal it well”他认得！
小关子元的心瞬间飞扬起来，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
他飞快地删掉了这封回复记录，像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任务，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书房。
这段夹杂着父亲难得温情的记忆，却如同昙花一现，很快就被紧随而来的家庭风暴彻底淹没。
不久之后，母亲出轨的真相被揭露，家庭分崩离析。
母亲远嫁温哥华，父亲关键也迅速再娶。
对于这个由“背叛者”所生的，性格越来越孤僻的儿子，关键的情感变得极其复杂而淡漠。
他将关子元安置在了海棠小区那套闲置的房子里，每月支付生活费，便很少过问。
从此，刚过十岁的关子元开始了漫长的独居生活。
那段短暂感受到父爱，同时觉得自己为守护物理做了件大事的记忆，连同父母离异带来的巨大伤痛和孤独，被他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最不愿触碰的角落，成为不愿再想起的伤疤。
直到那一天，在理学楼实验室的纸堆里，再次看到那张像彩虹一样的图像……
所有的记忆闸门，轰然洞开。
——
酒馆里的吉他声不知何时换了一首舒缓的曲子。
关子元的故事讲完了，他端起面前那杯早已没了气泡的柠檬水，喝了一口。
苏悦静静地听着，手中的啤酒杯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她将杯中最后一点残酒仰头饮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点燃了心底翻涌的滚烫情绪。
酒精让她白皙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双眼有些迷离，却异常明亮，幽幽地地凝视着对面的青年。
半晌的沉默，只有音乐在流淌。
原来，当年在帮自己在迷惘中找回物理学初心的，从不是大教授关键。
而是眼前的这个……
学生？
朋友？
同行？
亦或是……
终于，苏悦红唇轻启，声音带着一丝因酒精和巨大情感冲击而产生的微哑：
“子元……”
她顿了顿，仿佛在确认这个名字的重量。
然后，她无比郑重地说道：
“你是我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