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漫过应潮潭的水面。林舟躺在石室的草席上,辗转难眠。云汐左肩渗血的衣襟、唇角那抹刺目的红,总在眼前晃来晃去,搅得他心口发闷。他摸出那枚竹哨,哨身被掌心的汗浸得发潮,忽然想起白日里她将他推进礁石后时,压着声说的那句:“若真遇险,去三折瀑找密道入口——左手数第三丛青藤,往下按三寸。”
那时情况紧急,他只囫囵记了个大概,此刻却字字清晰。
“吱呀”一声,他轻轻推开石室的木门,月光顺着门缝溜进来,在青石板上投下道细长的银带。潭边的潮声比白日里沉,像谁在水底敲着闷鼓,他攥紧竹枝,踮脚往白云三折瀑走去。
越靠近瀑布,轰鸣声越震耳,水汽混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打湿了他的鬓发。瀑布从百丈高的崖壁坠下,碎成万千玉珠,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林舟绕到瀑流侧面,崖壁上果然爬满青绿色的藤蔓,一簇簇缠得紧实。他按云汐说的,左手挨个数过去,到第三丛时停住——这丛藤比旁的粗壮,叶尖还带着未干的露珠。
他深吸口气,指尖顺着藤蔓往下探,摸到冰凉的石壁后,按准位置往下压了三寸。只听“咔”的一声轻响,藤蔓后竟真的陷开道缝隙,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洞口边缘的岩石被磨得光滑,显然常有人进出。
他心头发热,矮身钻了进去。刚穿过瀑布的水雾,一股干燥的风便扑面而来,带着尘封的气息。借着从洞口漏进的月光,林舟发现洞里竟铺着青石板路,石板缝隙里长着细弱的苔藓,踩上去簌簌作响。
两侧的石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细看竟是琴谱,比石室左壁那幅知音涧全景图上的符号复杂得多。有的像骤雨打在水面,笔画急促;有的像流云漫过天际,线条舒展。林舟放慢脚步,指尖轻轻拂过石壁,指尖触到凿痕的凹凸,仿佛能摸到刻谱人落笔时的力道。
走了约莫五十步,青石板路突然到头,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个三丈见方的石室。石室顶嵌着夜明珠,虽已失了大半光泽,却足够照亮整个空间。中央摆着个半人高的石架,架上放着个乌木盒,盒身落满灰尘,边角却打磨得圆润,显见得曾被人反复摩挲。
林舟心跳骤然加快,他放轻脚步走近石架,刚要伸手去拂木盒上的灰,身后突然传来“嗒”的轻响,像是有人踩碎了地上的碎石。
“谁让你来的?”
云汐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几分未散的寒意,惊得林舟猛地转身,竹枝“哐当”掉在地上。
昏黄的光晕从石室入口漫进来,云汐提着盏油灯站在那里,浅青色的衣衫在光影里像团流动的薄雾,乌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手里还握着那柄断过弦的古琴。
“我......”林舟挠了挠头,耳根发烫,“我睡不着,想起你白日说的密道入口,就想来看看,万一黑风教真闯进来,也好提前有个准备。”他捡起竹枝,指节捏得发白,“是不是......打扰你了?”
云汐提着油灯走近,光晕在她眼睫上投下浅浅的影。她没回答,径直走到石架前,指尖在乌木盒上停了停,才缓缓掀开盒盖。灰尘随着动作扬起,在灯光里打着旋,盒里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放着卷泛黄的绢布,边角已有些磨损。
她将绢布展开,铺在石架上,竟是张地图,墨迹虽淡,却能看清山川河流的走向,中央用朱砂标着“藏锋谷”三个字。“这里是百年前白云阁的禁地,”她指尖轻轻抚过绢布上的褶皱,“藏着《应潮谱》的另一半。”
“另一半?”林舟凑近细看,地图边缘还画着小小的剑形符号,“难道我们之前练的‘潮生势’,只是其中一部分?”
“嗯。”云汐点头,油灯的光在她眼底跳动,“从‘潮生’到‘云舒’是前四势,教的是借势、顺势;后三势‘藏锋’、‘听涛’、‘止戈’藏在这里,练的是守势、破势。”她将绢布轻轻折起,放回木盒,“黑风教盯着知音涧二十年了,不仅想要能定天下的‘止戈势’,更想找藏锋谷里的‘镇岳剑’——那剑能引山洪,能撼山石,是《应潮谱》的本命兵器。”
林舟忽然想起白日里她教他运气时,特意让他听潮声里的呼吸,原来早已在为后势打基础。他望着石壁上的琴谱,那些复杂的符号此刻仿佛活了过来,与应潮潭的涨落、瀑布的轰鸣隐隐相合。
“这些琴谱......”
“是后三势的指法要诀。”云汐抬手,指尖点在石壁最深处的一道符号上,“你看这个,像不像瀑布撞在礁石上的样子?这是‘藏锋势’的起手式,看似刚猛,实则藏了七分柔劲。”她忽然转头看他,眸光清亮,“你既来了,便记着这里的路,记着石壁上的谱子。或许......以后真的用得上。”
林舟心头一震,猛地抬头望她。油灯的光晕里,她的侧脸柔和却坚定,没有半分防备。他忽然明白,从她教他用竹枝画圈开始,从她将密道的位置悄悄告诉他开始,她就从未想过独自守着这些秘密。她早把他当成了可以托付的人,像应潮潭的水,看似温柔,却在不知不觉间,将他融进了这方天地的脉络里。
“我会记牢的。”他郑重地说,伸手抚过石壁上的琴谱,指尖的温度仿佛能透过岩石,触到百年前刻谱人的匠心,“如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绝不会让黑风教拿到镇岳剑。”
云汐看着他紧抿的唇角,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在灯光里漾开,像被春风拂过的水面。“先把‘潮生势’练熟再说吧。”她提起油灯,“灯油快耗尽了,我们出去吧,免得待会儿摸黑撞着石壁。”
林舟跟在她身后往回走,青石板路的苔藓在脚下沙沙作响。经过刻满琴谱的石壁时,他特意放慢脚步,将那些符号记在心里——有的像浪头卷着细沙,有的像琴弦缠着月光,还有的像剑刃藏在鞘中,隐而不露。
快到洞口时,瀑布的轰鸣再次传来,带着湿润的水汽。云汐忽然停步,转头看他,油灯的光映着她眼底的认真:“林舟,守势最难的不是力气,是心。就像这密道,看似藏在瀑布后,其实从不怕人找到,怕的是守密的人先乱了阵脚。”
林舟点头,望着洞口漏进来的月光,那月光落在云汐提着的油灯旁,温柔得像她指尖的清冽气息。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后面的学徒了。从踏入这密道开始,从记住这些琴谱开始,他已经成了知音涧的一部分,成了她可以并肩的人。
走出洞口时,瀑布的水雾打在脸上,带着夜的凉意。林舟回头望了眼那被藤蔓掩住的入口,伸手按了按方才触发机关的位置,藤蔓重新覆上,与崖壁浑然一体。他仿佛看见百年前的苏女侠站在石架前,将绢布放进木盒时,眼底也盛着这样的月光。
而远处的双阙峰上,云雾正顺着崖壁往下淌,像有什么东西,正借着夜色悄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