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十分,小会议室里已经弥漫着茶叶的清香。
我正抱着暖瓶挨个倒茶水,韩天明推门进来,见我忙活着,笑着拍了拍桌沿:
“行啊小林,动作挺利索,不像有些刚出校门的大学生,眼里没活儿。”
我直起身,笑着回应:
“韩主任,我在大学里也当过学生干部,会务这些杂活没少干。”
“基层的‘讲究’,全在这些细枝末节里。”
韩天明点点头,环视了一下收拾得井井有条的会议室,随即压低声音,“一会儿来开会的都是镇领导班子成员和相关站所的负责人,你刚来,我先带你认认人。”
他抬手指向会议室墙上的班子公示栏。
“正中间这位,国字脸,眉毛浓的,就是咱们镇的党委书记张振国。做事雷厉风行,最讨厌拖沓敷衍。”
“主位左手边是李德海镇长,分管经济和财政,做事细致,平时说话温和,但要是触犯原则问题也会毫不客气。”
韩天明的手指移向另一张照片,
“右手边是谭卫东副书记,这位置本来是原来的人大主席,上个月退二线调县人大了,新的人选县里还没定下来。老谭是本地人,在镇上工作了快二十年,人头熟,镇上的信访调解、征地拆迁这些‘硬骨头’活儿,多半是他出面去捋顺。”
“挨着李镇长的是刘副镇长,分管农业,年纪最大,资历老,你得敬着点;那边是武装部长、纪委书记、宣统委员……最右边那位是组织委员周梅,从县委组织部下来的,笔杆子硬,对政策条文吃得透。”
他语速快,却字字说得清楚。末了,他拍了拍我的胳膊,开始交代细节:
“茶杯按位摆,张书记爱喝浓茶,茶叶多放半勺,他说淡茶解渴不解乏;李镇长胃不好,茶得温着,别太烫;谭副书记的茶要泡得快,他开会总爱提前到;周委员的杯里别留茶梗,她眼睛尖,爱挑拣这些。”
说着,从抽屉里摸出个会议记录本,“记关键点——张书记讲话抓重点,别记细枝末节;李镇长补充的多是具体工作安排,得逐条记;刘副镇长汇报有时容易绕,要会捡干货记;周委员提的建议多半紧扣上级文件,要留意她用的政策提法,记准确了。”
我赶紧拿出自己的笔记本,飞快地记下这些要点。
韩天明站在桌前,将我摆好的茶杯又细微调整了一下位置。塑料杯摆了一圈,唯独主位和左右手放了三个带盖的搪瓷杯,除了张书记和李镇长的,另一个杯底刻着“谭卫东”。
“张书记的杯子尤其要注意,得用开水里外烫三遍,他嫌凉杯泡茶没味。”
韩天明一边用开水淋烫杯子,一边低声说,指尖在杯底确认了一下名字。
两点十五分,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
最先到的果然是谭副书记,他穿件灰扑扑的夹克,手里拎着个帆布包,见到我和韩天明在忙活,老远就笑:
“老韩,来得早啊。”他嗓门不高,带着点本地口音。
“谭书记您辛苦。”韩天明立刻笑着迎上去,递过一支烟,“我让小林给您泡了新到的绿茶。”
谭副书记摆摆手,态度随和:
“别忙活这些客套的,给我倒杯白开水就成。”说着很自然地在主位右侧的椅子坐下,目光扫过空着的座位,
“老刘和周委员还没到?”
“刘镇刚从村里回来,周委员应该也快了。”韩天明话音刚落,就听见院门口传来旧自行车停靠的“哐当”声。
一个皮肤黝黑、精瘦结实的老头下了车,穿件蓝布褂,袖口卷着,手里攥着个布包,里头鼓鼓囊囊的。
韩天明立刻凑我耳边轻说:
“这位是刘副镇长,快六十了,管农业的老资格,镇上每一块地他都门儿清。”
刘副镇长迈着扎实的步子走进会议室,一眼看见桌上的一次性塑料杯,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嗓门沙哑却洪亮:
“老韩,这待客的杯子咋还用塑料的?上次不是说了换掉吗?”
“刘镇,真对不住。”韩天明赶紧解释,脸上堆着笑,
“那套瓷杯昨天不小心摔了两个,张婶正在洗剩下的,一会儿开会就用瓷杯。您先坐,我让小林给您泡您最爱喝的那罐野山茶,一直给您留着呢!”
刘镇这才松了眉,往椅子上一坐。
接着,组织委员周梅也到了。她穿件熨烫平整的浅灰色衬衫,手里拎着一个深棕色的牛皮笔记本,封皮上印着“河清县委组织部”的字样。
她看见我这个生面孔,脚步微微一顿,朝我轻轻点了点头:
“你是林涛同志吧。听说你是贵南大学毕业的?前两年我在组织部干部科的时候,还去过你们学校搞过招录宣讲。”
“周委员好,没想到咱们还有这缘分。”我连忙笑着应声。
她笑了笑,没有再多寒暄,径直走向靠窗的固定位置。
又过了一会儿,李德海镇长进来了。他穿件深绿色的夹克,空着两手,脚步轻快。
“老谭,老刘,周委员。”
他声音不高,温和地打着招呼,挨着刘副镇长坐下。目光随意地扫过桌面,在那些塑料杯上停留了半秒,没说什么,只是将桌角一份卷着的《贵南日报》拉到自己面前。
韩天明眼尖,拽了拽我胳膊,朝墙角的暖水瓶使眼色。
我立刻会意,拎起暖瓶过去给李镇长添水。
只倒了大半杯,韩天明早先叮嘱过,李镇长胃寒,茶水从来只倒七分满。
“老韩,材料呢?”
门口突然炸响个洪亮的嗓门,张振国大步跨进来,夹克敞开着,里头的白衬衫沾着点泥,一看就是刚从地里赶回来。
“张书记,材料在这儿!”
韩天明赶紧递上材料,张振国刚坐下又想起啥,转头瞅我:
“你就是县里新分来的那个选调生,林涛?”
“是,张书记。”我赶紧点头。
“周委员说你是贵南大学的高材生?”
他打量了我一眼,语气干脆,“来了就好,大山镇条件是苦了点,但最锻炼人。”
随即他指了指我手里的笔记本,“字写得咋样?会后把今儿的纪要整理出来,先让周委员把关修改,然后再送给我看看。”
“好的,张书记。”我立刻应下。
这时,其他班子成员也陆续到了,众人各自落座,会议室里的烟雾渐渐浓郁起来,与茶叶的清香混杂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韩天明拉着我往角落退,低声叮嘱:
“耳朵竖起来,手要快。重点记三条:张书记拍板定下的事、李镇长补充强调的茬,一样都不能漏。其他领导的酌情记,但每个人的发言都要记个大概,特别是不同意见。”
我点点头,翻开笔记本的崭新一页,深吸一口气。
两点半整,张振国书记拿起那份材料,在桌面上轻轻一顿:
“人齐了,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