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十二月初二,黄昏。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随时都要压垮这座饱经蹂躏的都城。钦宗赵桓的銮驾,在少数扈从和金军“护卫”的簇拥下,驶出了南薰门。车轮碾过冰冷的土地,也碾碎了赵桓心中最后一丝帝王的尊严。他回头望去,汴京那巍峨的城郭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如同一座巨大的、正在沉没的陵墓。
青城,位于汴京南郊,本是皇帝祭天斋戒的神圣场所。此刻,这里却成了大金国东、西两路元帅的行营。昔日庄严肃穆的斋宫,如今旌旗招展,金戈林立,弥漫着森然的杀气。
銮驾在斋宫大门外停下。没有迎接的仪仗,没有客套的寒暄,只有两排手持利刃、面无表情的女真武士,从门口一直排到大殿阶前,形成一道冰冷的刀剑走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威压,比北风更刺骨。
孙傅、张叔夜等随行大臣面色惨白,下意识地靠近了皇帝的銮驾。张叔夜的手,始终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但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举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一名金军将领走上前来,用生硬的汉话说道:“宋主请下辇,二位元帅在殿内等候。”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赵桓在内侍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下銮驾。他穿着那身略显单薄的素袍,在寒风中更显瑟缩。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挺直腰杆,维持最后的天子威仪,但双腿却不听使地微微颤抖。他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大殿的台阶,每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两侧武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刮过他的皮肤。
大殿之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暖意融融,却丝毫驱不散赵桓心头的寒意。完颜宗望(斡离不)与完颜宗翰(粘罕)并排坐在上首,并未起身。他们穿着皮毛戎装,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打量着走进来的亡国之君与其扈从,如同打量走入陷阱的猎物。
殿内两侧,站立着数十名金军高级将领,个个甲胄鲜明,神色倨傲。何栗、李处权等先前派来的使者,竟也垂首站立在一旁,面色灰败,不敢与皇帝对视。
“大宋皇帝赵桓,见过二位元帅。”赵桓依照事先商定的礼节,微微拱手,声音干涩沙哑。他终究没能说出“臣”字,这是他能守住的最后一点底线。
完颜宗翰(粘罕)冷哼一声,并未回礼,只是用马鞭轻轻敲打着掌心:“宋主既来,可知罪否?”
赵桓心头一紧,强自镇定道:“朕…朕不明元帅之意。两国和议…”
“和议?”完颜宗望(斡离不)打断了他,嘴角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宋主,你莫非还以为,此刻是平等议和之时?你汴京外城已破,内城旦夕可下,你与你的臣子,皆是我掌中之物。今日召你前来,是告知你,而非与你商议。”
话语如同冰水,浇了赵桓一身。他最后的侥幸心理,被彻底击碎。
完颜宗翰接过话头,语气森然:“你宋国败盟失信,屡抗天兵,致使生灵涂炭,此乃大罪一也!承诺割让三镇,迟迟不予,阳奉阴违,此乃大罪二也!暗中招纳叛将,意图不轨,此乃大罪三也!三罪并罚,按我大金军法,尔等皆该处死!”
“元帅!”孙傅急忙跪倒在地,叩首不止,“陛下年幼,皆是我等臣子之过!万望元帅开恩,存我赵氏宗庙社稷啊!”张叔夜虽未下跪,却也躬身到底,牙关紧咬。
赵桓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颤声道:“二位元帅…朕…朕愿倾尽所有,只求…只求保全宗庙百姓…”
“倾尽所有?”完颜宗望玩味着这个词,“很好。那便说说,你如何‘倾尽所有’。”他挥了挥手,一名通事官立刻捧着一卷厚厚的文书上前。
“此乃我军所列条款,宋主且看。”完颜宗翰示意通事宣读。
通事展开文书,用清晰而冰冷的声音,一条一条念出那些足以让任何宋人肝胆俱裂的条款:
“…金一千万锭,银两千万锭,帛一千万匹,需于限期内凑足,交付我军…”
“…割让黄河以北所有州府,自即日起,宋军不得踏入半步…”
“…即刻献上帝姬、王妃、宗女、贡女三千人,充入军中…”
“…贡献所有技艺工匠、医官、乐工、百戏艺人…”
“…移交浑天仪、铜人、刻漏、典籍图册、礼器法物…”
每念出一条,赵桓的脸色就白上一分,随行宋臣的身体就颤抖得更加厉害。这已不是议和,这是对一个文明进行彻底的、毁灭性的掠夺与阉割!
“不…不能啊…”赵桓下意识地喃喃,这些条件若答应,他赵桓便是千古罪人,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不能?”完颜宗翰猛地一拍桌案,声震屋瓦,“那便战!来人!传令下去,即刻准备攻城器械,明日拂晓,踏平内城!”
“且慢!元帅且慢!”何栗噗通一声跪倒,老泪纵横,“陛下!事已至此,存社稷、保黎民为重啊!若城破,玉石俱焚,陛下与宫中后妃、皇子皇女…皆…皆难以保全啊!”他这话,既是劝皇帝,更是说给金人听,祈求他们能留下最后一丝怜悯。
赵桓看着跪倒在地的臣子,看着金将们冷酷的眼神,想象着内城被攻破、皇族被屠戮的惨状,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瘫软下去,被内侍扶住,泪水混着屈辱,滚滚而下。
“…朕…朕…答应…”这两个字,几乎耗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完颜宗望与完颜宗翰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完颜宗望又道:“口说无凭,需有凭证。请宋主即刻下诏,命令城内官员,按照条款所列,立即开始搜缴金银、女子、物资,交付我军。同时,请宋主暂留营中,待首批犒军物资到位,再议归期。”
“什么?!”赵桓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惊恐。他明白了,所谓“暂留”,实为扣押!他成了金人用以要挟汴京军民的人质!
“陛下不可!”张叔夜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陛下乃万金之躯,岂可久留险地!臣愿代陛下为质!”
“哼!”完颜宗翰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你的分量,不够。”
最终,在刀剑的威逼和存续的诱惑下,赵桓被迫提起了那支重若千钧的笔。内侍铺开黄绢,磨墨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赵桓的手颤抖着,写下了一生中最屈辱的文字——命令他尚且统治着的都城,向他此刻的敌人,献上自己的一切。
写毕,他用印。玉玺盖上黄绢的瞬间,他仿佛听到江山碎裂的声音。
诏书被金人使者快马送入城中。而赵桓及其随行大臣,则被“请”到了斋宫旁一处偏僻的院落软禁起来。院外重兵把守,插翅难飞。
是夜,寒风呼啸,刮过青城空旷的殿宇。赵桓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身上覆盖着粗糙的毛毡,毫无暖意。窗外,是金兵巡逻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嬉笑声,他们在分享着征服的喜悦。而城内,根据他亲手签署的诏书,一场针对他子民的、更残酷的搜刮正在展开。
他想起父皇赵佶,想起艮岳的奇花异石,想起大晟府的仙乐飘飘,想起往日宫廷的奢靡繁华…一切恍如隔世。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噬骨的悔恨与绝望。
他知道,从他踏进青城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皇帝了。他是一个囚徒,一个亲手将自己和帝国推入深渊的囚徒。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第六卷 第十五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