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臭尚未散尽,新坟的黄土还未被雨雪彻底夯实,张家庄却已像一头重伤初愈的恶兽,舔舐着伤口,开始磨砺新的爪牙。
变化是无声而迅速的。
庄墙破损处被迅速填补,并非简单的修复,而是依照张远声描绘的怪异图样,构筑起棱角突出的“棱堡”和加固的“马面”,使得整段墙体看起来更加狰狞,射击视野和覆盖范围也更为刁钻冷酷。
庄内校场上,口号声变得愈发整齐划一,也愈发冰冷。新募的流民和溃兵被打散编入老队伍,他们没有经历之前那场炼狱般的血战,眼神中还带着茫然与求生所致的驯服。赵武吊着胳膊,脸色阴沉地站在点将台上,盯着下面的操练。训练量加倍,规矩更严,稍有懈怠,鞭子便毫不留情地抽下来。不再是简单的乡勇联防,而是开始出现明确的分工:长矛手、刀盾手、弩手、以及一支由胡瞎子亲自操练、专司侦察袭扰的“夜不收”。一种迥异于明军、也不同于流寇的森严气度,正在这支队伍里悄然成形。
工匠坊的炉火日夜不熄,不再是零敲碎打,而是分成了明确的甲、乙、丙三组。甲组专司修复缴获兵甲并尝试仿制棉甲;乙组负责量产制式弩箭和枪头;丙组则围着几个老师傅,按照张远声给的模糊配方和示意图,小心翼翼地捣鼓着威力更大的颗粒火药和试图铸造几门小型的、被称为“虎蹲炮”的轻便火炮。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仿佛庄子强劲的心跳。
变化不止于军事。
总务堂的牌子旁,悄然又多挂了两块木牌:“民政处”、“转运司”。李崇文忙得脚不沾地,手下多了几个能写会算的落魄书生。他们负责登记新入户册,分配口粮,组织妇孺进行缝补、编织、制作干粮等后勤劳作,甚至开始尝试统计庄内的物资收支。“转运司”则管辖着几支骡马队,不再仅仅是为了买卖,而是有组织地向外派出,用庄里产的酒、豆制品,换回急需的铁料、药材、硝石,隐隐有将触角向外延伸,控制周边小道商路的架势。
垦荒社的名头被更加响亮地打了出来,成为了吸纳流民、分配田地的正式机构。张远声那“西安府团练副使兼劝农事”的官身,在此刻发挥了微妙的作用——既给了垦荒社一层半官方的保护色,又让他在整合土地、人口时拥有了一定的法理便利。
这一切的蜕变,自然逃不过外界的眼睛。
西安巡抚衙门对那份极尽恭顺、哭穷诉苦的谢恩文书,只回了些不痛不痒的勉励之言,对请拨钱粮的暗示则装聋作哑。但暗地里,通往张家庄的道路上,来自各方的窥探目光明显增多。
长安县衙派人送来了一份不咸不贺的公文,对张团练“保境安民”表示嘉许,却又话里藏针地提醒其“谨守本分,勿逾县治”。
而那位一直对张家庄心怀不满的西安后卫刘千总,则明显躁动起来。据胡瞎子手下的夜不收回报,刘千总营中近日人马调动频繁,与西安城内某些官员的往来也密切了许多。甚至有流言传出,说刘千总已向上峰密报,称张家庄“擅扩私兵,形同割据,恐成大患”。
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并未因庄子的壮大而消散,反而更加浓重。
这日傍晚,张远声独自一人登上新加固的北面棱堡。寒风凛冽,吹动他略显宽大的袍袖。他望着远方沉入暮色的原野,那里埋葬着无数的尸骸,也孕育着未知的杀机。
庄内,炊烟袅袅,新兵的操练声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工匠坊永不间断的锤击声和远处妇孺劳作隐隐传来的声响。一种混乱中孕育着新秩序的活力,与外部世界的沉沉暮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崇文悄无声息地走上棱堡,来到他身后,默立片刻,低声道:“都安排下去了。只是…步子是否太快了些?刘千总那边…”
“快?”张远声没有回头,声音平静,“鞑子还在关外肆虐,流寇主力仍在陕西境内流动。朝廷…呵,朝廷的心思谁也猜不透。我们没有慢的资格。”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他们怕我们坐大,正好说明我们做对了。乱世之中,唯有实力才是唯一的护身符。刘千总若敢来,正好拿他试试新练的兵,新铸的刀。”
李崇文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函,纸张粗糙,边缘磨损:“今日午后,一个货郎塞给守门乡勇的,指明要交给你。”
张远声接过,拆开。信很短,字迹潦草,仿佛仓促写就。内容更是隐晦,只提及“东路有客西来,慕秦中豪杰,欲觅强援,共图大事”,末尾画了一个模糊的、类似飞鸟的图案。
没有落款,没有来历。
李崇文低声道:“看这口气和标记,不像官府,也不像寻常士绅…倒像是…‘闯’字旗下的人物…”
张远声盯着那图案,目光幽深。高迎祥?李自成?还是其他一股势力?招揽?试探?亦或是祸水东引的阴谋?
他将信纸揉成一团,攥在手心,再松开时,已化为细碎的纸屑,被寒风吹散,落入墙下的黑暗之中。
“不必理会。”他淡淡道,“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是豺狼,也总会闻着味找来。”
他再次望向远方,那里,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大地吞没,黑暗彻底笼罩四野。但庄内点燃的火把和炉火,却星星点点,顽强地亮着。
“我们要走的这条路,注定独木横桥,四方皆敌。”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官府忌惮,流寇觊觎,豪强嫉恨…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还在站着,而且,要站得更稳。”
他抬手,指向脚下这片在黑暗中发出微弱光亮的庄子,以及更远处无边无际的、沉沦在乱世中的黑暗大地。
“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