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沫,在张家庄低矮的土墙和光秃秃的树杈间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哀鸣。距离里长来催缴冬赋的日子,只剩最后两天。
泡菜生意带来的短暂欣喜,早已被现实的严峻所取代。第二次卖泡菜的收入锐减,让凑齐税款的目标又变得渺茫起来。父亲张守田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他不再去县城,而是整日背着手在院里踱步,目光时不时扫向圈里那仅有的两头猪和几只鸡,眼神挣扎——这些都是这个家庭最后的一点活命资本,若非万不得已,绝动不得。
母亲周氏更是寝食难安,夜里总能听到她压抑的叹息声。整个张家,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
这日晌午,天色灰蒙蒙的,村里的大黄狗刚有气无力地吠了两声,就被主人呵斥着缩回了窝里。只见里长赵守财穿着厚棉袍,袖着手,身后跟着两个背着褡裢、眼神溜滑的帮闲,不紧不慢地踱进了张家院子。
“守田老弟,在家呢?”赵守财脸上堆着惯常的、看不出真假的笑,“冬赋的期限可就到了,哥哥我特地跑这一趟,你这……准备得咋样了?”
张守田连忙将人让进堂屋,周氏赶紧去倒热水——家里甚至连待客的茶叶都拿不出了。
“赵里长,您坐,您坐。”张守田搓着手,脸上挤出艰难的笑容,“正在筹措,正在筹措……还差一些,您看能不能宽限两日?”
“宽限?”赵守财接过粗瓷碗,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道,“老弟啊,不是哥哥不帮你。这上面的催逼也是一日紧似一日,辽饷可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耽误不起啊。我这已经是顶着压力了。”
他说话间,眼睛却不着痕迹地在堂屋里扫了一圈,目光在那半袋所剩无几的品相不佳的萝卜和芥菜头上停留了一瞬。张远声躲在里屋门帘后,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心中警铃大作。这赵里长看似和气,实则句句敲打,而且显然听说了些什么。
“是是是,赵里长的难处,我晓得。”张守田连连点头,额角渗出了细汗。他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心收藏的钱袋,将里面的铜钱和碎银全部倒在桌上,“赵里长,眼下就这些……您先收着,剩下的,我……我就是砸锅卖铁,三日内一定补上!”
赵守财瞥了一眼桌上的钱,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显然没想到张家真能掏出这许多现钱。他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帮闲上前,熟练地开始清点。
“嗯……一千二百多文,加这块银子,算你一两七钱。”帮闲很快报数。
赵守财呷了口水,拖长了声调:“守田啊,不是哥哥说你,这还差着好几钱呢。还有,这大冷天哥哥跑一趟也不容易,弟兄们也不能白忙活,这‘脚耗钱’、‘酒水钱’……你看?”
又是额外的勒索!张守田的脸涨红了,却又不敢发作。
就在这时,后院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是鸡鸭被惊扰的扑腾声。一个帮闲机灵地凑到窗边看了一眼,回头对赵里长低声道:“头儿,他家后院里……好像堆着些新鲜玩意儿,盖着草,还冒热气呢。”
张远声心里猛地一沉!是那堆肥!他们注意到了!
赵守财的眼睛眯了起来,放下碗,意味深长地看着张守田:“哦?守田老弟,这是又琢磨出什么发财的新路子了?怪不得能凑出这些钱来。有这好门路,可不能忘了拉拔乡里啊。”
这话看似玩笑,实则充满了试探和威胁。若被坐实张家有了不为人知的财源,接下来的勒索恐怕就远不止这点税款了。
张守田脸色瞬间白了,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
千钧一发之际,张远声猛地掀开门帘,走了出来。他脸上带着孩童特有的、故作天真的表情,大声道:“爹!是不是我弄的那个‘暖窝’把鸡吓跑啦?都说了那只是给开春育苗用的烂草粪肥,一点都不好玩!”
他一句话,既点明了后院东西的“本质”是烂草粪肥,又降低了其价值是给鸡育苗的,不好玩,还解释了眼下的动静,最后用一个孩子的口吻定性为“玩”。
堂屋里的人都愣住了。赵守财狐疑地看向张远声,又看看张守田。
张守田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就坡下驴,故作恼怒地呵斥道:“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滚回去!整天就知道瞎鼓捣那些没用的粪土!”他转头对赵里长赔笑,“赵里长您别见怪,小儿前阵子摔了头,病好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就爱瞎琢磨这些土坷垃的事,让您见笑了。”
“粪肥?育苗?”赵守财脸上的疑窦并未完全消除,但兴趣显然大减。在他看来,摆弄粪土能有什么大出息?看来张家凑的钱,多半还是卖了什么家当或者走了别的运气。
他失去了深究的兴趣,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钱上:“罢了罢了。孩子嘛……守田啊,这钱呢,哥哥我先替你缴上去。可这剩下的缺口,还有这跑腿的钱,三日,最多三日,你必须给我凑齐了!不然哥哥我也没法跟上头交代,到时候派下差役来,可就不好看了!”
他又不痛不痒地“敲打”了几句,这才让帮闲收起钱,揣着手,带着人慢悠悠地走了。
送走里长,张守田关上门,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靠在门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看向张远声的目光极为复杂,有后怕,有庆幸,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刚才那一刻,若不是儿子急智……
“声哥儿……”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哑声道,“后院那东西……真有你说的那般有用?”
张远声认真地点点头:“爹,开春您就知道了。地有力了,庄稼才能长好。这比卖十次豆芽都管用。”
张守田沉默了片刻,最终重重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但某种无声的信任,似乎在这个历经惊吓的家庭里悄然滋生。
危机暂时缓解,但三日之限犹如悬颈之刃。而王家的阴影和里长的贪婪,也通过这次交锋,变得更加清晰和具体。
张远声知道,豆芽的捷径已经走到头。未来,必须依赖于脚下这片土地真正潜力的苏醒。他转身回到后院,再次将手探入那堆温热的、散发着泥土与生命气息的混合物中。
那温度,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让人感到踏实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