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四月的重庆开始淌汗，香樟树的枝叶密得能遮住院子里的石桌，空气里飘着潮湿的热气，连风都带着黏腻的触感。邓鑫元抱着《机械制造基础》往专科教学楼走，白衬衫后背洇出浅淡的汗痕——这是他第一次给大三专科班上专业课，系里说那个班底子薄，特意让他前一晚熬到半夜，把教案改了三遍，连举例都换成了最通俗的说法。
教室在三楼最东头，刚走到走廊就听见里面的笑闹声，有男生的起哄声，还有女生的轻笑，热热闹闹的像集市。邓鑫元推开门时，喧闹像被掐断的琴弦戛然而止。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有好奇的、有打量的，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粉笔，指腹蹭过冰凉的粉笔头，忽然想起自己当学生时，唐老师也是这样站在讲台上，手指在黑板槽里轻轻敲，敲得全班都安静下来。
“邓老师好。”前排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站起来喊，声音脆生生的，后面的学生也跟着附和，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老师好”。邓鑫元笑着点头，目光扫过教室时，却猛地顿住了——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坐着个女生，扎着粗黑的麻花辫，发梢用红皮筋紧紧捆着，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给她的辫子镀上一层浅金。她正低头往笔记本上写什么，侧脸的绒毛在光里看得清清楚楚，鼻梁小巧挺直，嘴唇抿着时像含着颗饱满的樱桃，连低头写字的姿势都透着股干净的灵气，在满是喧闹过后的教室里，像突然闯进了一帧安静的画，让人挪不开眼。
那天讲的是“金属切削原理”，邓鑫元在黑板上画车刀角度图，粉笔灰簌簌落在肩膀上，他时不时抬头看台下，目光总忍不住往第三排飘。“主偏角影响切削力方向，”他转过身拿量角器在黑板上比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就像咱们握锉刀，角度不对既费力又出不来活儿，还容易把工件磨坏。”
话音刚落，台下就有人举手，正是那个扎辫子的女生。她站起来时，麻花辫轻轻晃了晃，露出手腕上的细银镯子，镯子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清脆的声音让教室里更静了些。“邓老师，”她的声音不像其他女生那样尖细，带着点温润的质感，耳朵尖还泛着点红，“要是主偏角太小，虽然切削刃锋利，但是不是会影响加工效率？而且散热面积小，刀具也容易磨损？”
邓鑫元愣了愣——这问题比课本深半层，连刀具磨损的关联都想到了，倒不像系里说的“底子薄”的学生能问出来的。“说得对，而且很全面。”他往黑板上添了条辅助线，把散热面积的问题也标了出来，“所以得根据工件材料调整，软材料比如铝合金，主偏角可以大些，提高效率；硬材料像不锈钢，主偏角就得小，减少刀具损耗......”讲着讲着，他瞥见女生摊开的笔记本，上面画的车刀图比他黑板上的还细致，不仅标了主偏角、副偏角，连刀尖圆弧半径都标得清清楚楚，角度精确到半度，线条画得笔直，一看就是用尺子比着画的。
下课铃响时，学生们涌着往外走，教室里瞬间热闹起来，脚步声、说笑声混在一起。邓鑫元收拾教案时，那个扎辫子的女生却磨磨蹭蹭地挪到讲台前，手里捏着笔记本卷成筒，手指轻轻攥着纸边，像是有点紧张。“邓老师，”她的声音比上课回答问题时更轻，耳朵尖的红意更明显了，连脸颊都泛着淡淡的粉，“刚才您讲的切削液选用，乳化液和合成液的区别，我还是没太懂......”
“切削液分三类，乳化液、合成液、切削油，”邓鑫元接过她的笔记本翻开，在“乳化液”下面用红笔轻轻画了条横线，“乳化液是油和水混合的，润滑和冷却都中等，常用在一般加工；合成液不含油，冷却效果好，适合高速加工......”讲完抬头，却发现女生没看本子，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像盛着两汪清澈的水，里面还闪着光，连长长的睫毛都在轻轻颤动，那模样让他忽然有点慌，说话的节奏都慢了半拍。“懂了吗？”他赶紧合上本子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了碰她的手，温温的，像春天刚化的溪水，让他的指尖瞬间麻了一下。
“懂了，谢谢邓老师！”女生慌忙接过去，抱着本子转身就跑，麻花辫甩在背后，像条活泼的小尾巴，红皮筋在阳光下闪了闪，很快就消失在教室门口。邓鑫元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收拾教案时，手指忽然摸到讲台缝里卡着的半块橡皮，捡起来一看，上面用铅笔描了只歪歪扭扭的小熊，耳朵画得大大的，还涂了点淡淡的粉色——不用想，就知道是刚才那个女生落下的。他把橡皮放进自己的教案夹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乎乎的，连后背的汗痕都好像不那么黏腻了。
之后每次去专科班上完课，那女生总会留下来问问题。有时是图纸上的公差标注，有时是刀具材料选择，问得越来越细，有时邓鑫元都得翻教案才能答上来。\"李月菇这是迷上你课了？\"同办公室的张老师打趣他，\"上周还来问我你住哪个公寓呢。\"
邓鑫元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女生叫李月菇，点名册上\"月菇\"两个字写得秀气，像她画的图纸。这阵子上课总看见她坐在第三排靠窗，辫子规规矩矩搭在肩前，他讲到重点时会轻轻点头，讲到笑话时会抿着嘴笑，梨涡浅浅的。
有次讲完课留她在办公室看资料，夕阳从窗户斜进来，落在她低头翻书的发顶，绒毛泛着金。邓鑫元泡了两杯茶，递过去时看见她指甲缝里有点黑——像是刚从金工实习车间出来。\"你们这周实习磨钻头？\"他没话找话。
\"嗯！\"李月菇抬头时眼睛亮了，\"我磨的那个总偏，师傅说我手腕没劲......\"说着忽然笑了，\"邓老师您当年实习也这样吗？\"
\"我第一次磨丝锥，\"邓鑫元靠在桌沿笑，\"把牙全磨崩了，唐老师拿着废丝锥敲我手心。\"话没说完看见李月菇望着他，眼神软得像浸了水的棉花，他忽然没了话，喉结动了动端起茶杯抿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