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刑部案牍库却亮如白昼。
高云独坐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之后,指尖按着发胀的太阳穴。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寂寥,在空旷的衙门里回荡。她面前摊开着三起命案的验尸格录、现场勘验文书,以及所有能搜集到的、关于三名死者的背景资料。
张奎,经营一家绸缎庄,家底殷实,嗜好听曲,是沉鱼阁常客。
李贵,一名颇有些名气的书生,诗才尚可,流连风月场所。
王禄,小有产业的商贾,性好渔色。
三人表面上看并无太多交集,除了都死在琉璃巷,除了死前都去过沉鱼阁,除了那诡异的伤口和笑容,以及……那缕若有若无的异香。
高云再次拿起那块沾染香气的布料,凑近鼻端。清冽,甜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勾人心魄的力量。这香味,她一定在哪里闻到过,不是在沉鱼阁夕颓的房间,而是在更久远之前……一种潜藏在记忆深处的熟悉感,如同水底的暗礁,若隐若现。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沉静下来,抛开所有杂念,只在记忆的长河中搜寻。是了……许多年前,她随父亲在西南边境驻守时,曾在一次边境集市上,从一个异族老妪的摊位上闻到过类似的气味。那老妪兜售各种奇特的香料和草药,眼神浑浊,却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当时年幼,只觉得那香气奇特,父亲却神色凝重地告诫她,远离那些东西,那是会迷惑人心智的“鬼香”。
迷惑人心智……
高云猛地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她迅速起身,在身后高及屋顶的书架上快速搜寻。灰尘在灯光下飞舞,她无视指尖沾染的污迹,最终在角落抽出一本纸张泛黄、边缘破损的古旧典籍——《南疆异闻录》。
她回到案前,迫不及待地翻找。书页沙沙作响,终于,在记载奇物志的篇章中,她停下了动作。
“……西南有山民,族裔不详,善制香。其有一秘香,名曰‘魂牵’。以异卉之根、瘴木之芯,佐以秘法炼制,香气清冽而甘,初闻提神,久则惑心。能使人陷于半梦半醒之境,知觉迟钝,任人摆布,问之则言,驱之则行,事后往往记忆模糊,只觉大梦一场……”
高云的心跳骤然加快。描述与现场情况何其相似!死者表情安详带笑,是否正是因为死前处于这种被“魂牵”香迷惑的状态,感知不到痛苦与恐惧?
她继续往下读,目光死死锁住接下来的几行小字,呼吸几乎为之一窒。
“……然,此香炼制极难,且需以制香者自身心血为引,故传承稀绝。更异者,凡能制、善用此香之族裔,其血脉特殊,双眸异于常人,于暗处或情动时,常现琥珀、淡金等异色光华,视之为不详……”
琥珀、淡金等异色光华!
高云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夕颓那双在沉鱼阁昏黄灯光下过于明亮的眼睛,以及自己告辞时,回头一瞥所捕捉到的、那瞳孔深处一闪而逝的、近乎琥珀色的流光!
不是错觉!
夕颓……她与这“魂牵”香有关?她甚至可能就是那西南异族的后裔?那三名死者,是死于这种秘香之下?
一切似乎都串联了起来。夕颓否认认识此香时的细微迟疑,她异于常人的眼眸,死者共同的沉鱼阁背景,以及这指向明确的异香线索……
高云放下古籍,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若真如此,夕颓便是这三起命案的重大嫌疑人。她的动机是什么?为财?为情?还是另有隐情?那西南异族与这三名中原商贾、书生,又有何恩怨纠葛?
她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案情似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但她的心却沉甸甸的。那个站在阁楼门口,一身素衣,眼神复杂而疏离的女子,那个在喧嚣乐坊中仿佛独立于浊世之外的乐伎,竟可能与如此诡谲的命案直接相关?
理智告诉她,应立即将夕颓拘捕审讯。但一种莫名的直觉,或者说,是夕颓那双眼睛深处除了戒备之外,偶尔流露出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哀伤与坚韧,让她犹豫了。
案卷上记载的只是冷冰冰的事实,而那双眼睛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直接抓捕,若她抵死不认,或背后另有主谋,只怕会打草惊蛇,让真相永远石沉大海。
高云停下脚步,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皇城在夜色中沉睡,唯有零星的灯火如同不肯安眠的眼睛。她做出了决定。
暂且按兵不动。明日,她要再去一趟沉鱼阁,但不是以刑部主事的身份去审问,而是以探访的名义,去观察,去接近。她要亲自看看,夕颓那双藏着琥珀光华的眼睛里,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她要弄清楚,“魂牵”香的背后,以及那三名死者的真正死因,是否真的如表面看来那般简单。
她吹熄了案牍库的烛火,走入清冷的庭院。月光洒在她挺直的脊背上,映出一道坚定而孤独的影子。真相如同隐藏在浓雾后的楼阁,而她现在,正要推开第一重门扉。